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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肖冬雲姐妹和李建國都流淌著淚水,只有趙衛東顯得異常平靜。

  他問:「我們的家鄉現在還是那樣嗎?」

  喬博士告訴他,呈現在投影屏上的全都是三十幾年前,甚至更早年代的照片。如今,那縣城肯定已經舊貌換新顏了。變化究竟有多大,到時候他們最有發言權……

  「什麼時候?」

  「你們回去的時候啊!」

  「我們怎麼回去?」

  「由民政系統的同志陪你們回去。我們對你們的責任已經可以告一段落了。還剩下一部分經費,不但夠你們回家鄉,還夠你們全國各地觀光一番。那筆錢,是社會各界關愛你們的人為你們捐的。我們都認為我們一分錢也不能截留,都應該屬￿你們。」

  「老院長」回答得由衷、坦蕩而又光明磊落。

  趙衛東仍問:「還有一個問題,也許是我所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那就是,是不是一旦把我們送回去,就讓我們待在那兒了,不再管我們的什麼事兒了?」

  「老院長」沉吟了一下,低聲反問:「你指的是哪些事呢?」

  而李建國按捺不住地嚷道:「這算問的什麼!先回答我的問題——我父母如今活得怎麼樣了?」

  肖冬梅立刻表態:「同意!這也正是我想首先知道的!」說罷,回頭問姐姐:「是吧姐?」

  「老院長」也似乎不想正面回答趙衛東的話。起碼是不打算在當時的情況之下立即正面回答。從喬博士告訴他當年的紅衛兵們的家鄉找到了以後,欣慰之餘,他內心便繼而替他們感到憂傷了。而喬博士接著向他彙報的情況,使他的心裡又開始承受著一種壓力了。聯歡會是他主張舉行的。他希望通過歡樂的氣氛沖淡必將接踵而來的大悲哀。現在他意識到他對聯歡會的效果預期過高了。

  他將暗示的目光望向了喬博士。

  於是喬博士說:「那麼,就由我來宣佈關於你們的父母們的情況吧。我是不情願用『宣佈』這一詞的。因為聽起來仿佛冷冰冰的。而我一時又想不到另外一個更適當的詞。事實上,這是我所充當的最有難度的角色。我卻一籌莫展,只有向你們讀這一頁從你們的家鄉電傳來的紙上的文字。這上面是這樣寫的:

  「李建國——父親在1970年,因不堪忍受莫須有之政治罪名下的迫害,自殺身亡。母親于1984年病故於縣民政局辦的養老院。哥哥李建宇,現任縣電力局局長。

  「肖冬雲、肖冬梅——父親在1971年,因不堪忍受反復批鬥和人格淩辱,精神分裂,長年淪落街頭,死於車禍。母親今尚在世,收住於縣民政局辦的養老院,但已於多年前患老年癡呆症。經認真訪尋,認為二姐妹在本縣已無直系親人。

  「趙衛東——父病故于1986年;次年母親病故。一姐一弟仍在本縣。姐目前失業在家;弟以擺攤為生。

  「……」

  喬博士讀罷,室內寂靜異常。

  他又說:「由我來讀這頁紙,我感到十分遺憾。但我覺得,仍有必要告訴你們這樣一點:你們家鄉的有關部門,為協助我們瞭解你們的父母及親人現在的情況,做了大量細緻的訪詢工作。他們對他們所提供的情況的準確性,是鄭重地做了保證的……」

  突然地,肖冬雲、肖冬梅幾乎同時放聲慟哭。

  緊接著李建國也爸呀媽呀地哀號起來。

  「老院長」沒勸他們誰。他不知該怎麼勸。他默默地離開了會議室。

  另外幾位「核心」人物也垂下目光相繼離去。

  喬博士走到肖冬雲身旁,將一隻手輕輕按在她肩上,真摯地勸道:「三十幾年了,人世滄桑,節哀吧,啊。當姐姐的,得比妹妹剛強些,對不?」

  見肖冬雲一邊哭一邊點了下頭,他也離去了。

  只有趙衛東沒哭。甚至,也沒流淚。他兩眼定定地望著雪白的投影屏,仿佛是瞎子,什麼都不曾看到過;仿佛是聾子,什麼都不曾聽到過;也仿佛是啞巴,什麼都不曾問過;還仿佛仍是一個失憶人,什麼都不曾回想起來。

  然而,進入會議室以後,拿在他手裡的一個又大又圓的橘子,確乎是被他攥扁了。橘汁順著他的指縫,一滴又一滴,無聲地滴落在紅色的地毯上……

  那一時刻,他內心究竟想些什麼,沒人能比較清楚地知道。因為他不曾說過。那成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四名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開始了在全中國各大城市的旅遊觀光。他們最先到達的是天津。在天津逗留了兩天,乘一輛中巴沿高速公路到達北京。北京是他們的一個夢。天安門廣場曾是他們的精神聖地。曾是他們一心朝拜的紅色的「耶路撒冷」。他們在北京觀光了一個星期。故宮、頤和園、圓明園、香山、長城,總之該去的地方都去了。對於他們,北京少了一道他們最為熟知的革命風景。那就是天安門城樓對面,廣場兩側「馬恩列斯」的巨幅畫像,和那句一百年來影響世界的著名口號標語——「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這使他們都不免覺得懸掛在天安門城樓上的毛主席畫像有些孤獨。在他們心目中,「馬恩列斯」的畫像,以及那口號標語,以及歷史博物館、人民大會堂和人民英雄紀念碑,共同組成著首都北京的標誌。但對於他們,北京也多了些新的事物。首先自然便是毛主席紀念堂。陪行的民政部門的同志,安排他們瞻仰了毛主席遺容。其次便是一幢幢目不暇接的摩天大廈。他們還在某娛樂城看了一場俄羅斯風情的舞蹈演出。而開演後才知道並非他們以為的什麼民族舞蹈,而是幾乎全裸的高大又苗條的前蘇美女們的豔舞。不過並不低俗。追燈搖曳,紅光紫氣,流霞溢彩。美女們的豔舞熱烈、神秘,性感、魅力四射迷幻旖旎。兩名陪看的民政部門的同志頓覺不安,認為帶他們看這類演出是自己們犯的一個嚴重錯誤。交頭接耳討論了半天,打算帶他們離去。最後統一了態度,決定順其自然,既來之,則安之,何必太過自責。這一決定顯然是明智的。因為四名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一個個看得目不轉睛,如醉如癡。比周圍觀眾鼓掌鼓得更起勁兒。此種情況之下硬將他們拖拽走,似乎也太缺乏理解了……

  在工人體育場,兩名帶隊者陪他們看了一位內地當紅女歌星的專場演唱。肖冬雲得知每張票要200元,主張不要看了。她不便說票價貴,只說自己們不能太奢侈,什麼都看。而兩名帶隊者笑了,告訴他們其實也不算貴。說要是想到了下崗工人自然就會覺得奢侈。又說有時候最好就別去想。說前兩年,一名是歌星的臺灣小女子來北京舉行專場演出,頭等票價高達2000元哪!而連演三場,場場爆滿,總共售出了六萬多張票。肖冬雲姐妹和李建國直聽得瞠目結舌,如聽外星之事。緩過神來以後,接票時也就心安理得天經地義了。從此口中再未說過「奢侈」二字。趙衛東對兩名帶隊者一路上的一切安排,都持沒有態度的態度。仿佛是一位啞巴君王。仿佛一切高級的待遇,對自己而言,都談不上什麼奢侈或不奢侈。都是不必庸人自擾的事。享受沒商量。而在兩名帶隊者方面,不但相互之間每每意見相左,各自內心裡也常常矛盾。他們既希望使趙衛東們多看看三十幾年來中國的巨大變化,多瞭解多接觸三十幾年來尤其近幾年來的新事物,又顧慮不少,怕在自己們的安排之下,使趙衛東們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接觸和瞭解了不該接觸不該瞭解的。趙衛東在四人中年齡大兩歲,他們自然就將他對待為四人中的代表人物,委決不下之時,自然也要首先徵求他的意見。而他似乎早已有了一定之規,以沒有態度的態度相應付。如果說,在「療養院」裡,他還很在乎他在四人中的代表資格和特殊地位是否如三十幾年前一樣鞏固,一樣不可取代,並且更在乎是否被悄悄篡權了;那麼自從離開「療養院」那一天起,他顯然已決心徹底放棄自己在四人中的代表資格和特殊地位了。他做這一決定究竟又是緣於怎樣的想法,也沒有任何人清楚。只有一點,肖冬雲姐妹和李建國還有兩名帶隊者是看出來了的——他那樣對他是絕對有好處的。因為他只要心安理得充聾作啞地接受別人的周到安排和服務就行了……

  肖冬梅對水族館的濃厚興趣,在北京獲得了最大滿足。到了天津,相比之下,她覺得「大姐」家所在的那一座城市,原來算不得多麼的繁華。那一座城市的那一條步行街,也不過就是一條禁止車輛通行的街道而已了。到了北京,她就簡直覺得那一座比自己的家鄉縣城大十幾倍的城市,只不過是一座毫無特色可言的中等城市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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