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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你那麼怪模怪樣地看著我幹什麼?我再聲明一次,那是我們共同的經歷。」

  「你從前說到他,可從不連名帶姓一併說。你從前說到他,哪一次不是親親愛愛地只叫他衛東?」

  李建國所答非所問。

  「你別想轉移話題!」

  肖冬雲的雙眉,由皺著,而豎著而擰著了。

  「好,那我就告訴你。可你不許嫉妒。我們之間,你要是嫉妒我,那多令人難過呢!」

  「快說!」

  「其實他們也沒給我多少錢。他們花一萬元買了我的經歷……」

  「我們的!」

  「對,對,姑且說是我們的……」

  「不是姑且,原本是我們共有的!」

  「對,對,總之他們出了一萬元。再就是,如果能替他多吸引一名網客上他們的網,每人再給我五元錢。現在網站之間爭奪網客上網的戰爭很激烈,他們有點兒不惜投入成本了……」

  「別囉唆。那……吸引了多少?……」

  「相對於咱們中國的總人口而言,不算多,才吸引了五千多網客……他們的網站前一時期幾乎垮了。等於是我救了他們。所以他們挺感激我的。」

  「那……你……你已經……名下擁有三萬五千多元了?」

  肖冬雲企圖以特別平淡的語調問,可連她自己都聽出來了,她的語調儘管平靜,可是幾乎每一個字都帶著——即使不是妒意,也是醋意。

  「你不問我,我也打算告訴你和冬梅的……」

  「你……你不顯山不露水的,就和我們三個不一樣了。」

  「別這麼說,有什麼不一樣了呢?」

  「就是不一樣了!你自私自利!」

  李建國又愣了愣。那樣子,顯然是因肖冬雲說他「自私自利」而委屈而傷心了。他也眯著眼睛看起肖冬雲來。兩個人就像一對兒相互懷疑有外遇的夫妻,誰要再拋出一份證據,便會同時翻臉鬧離婚似的。僵持了片刻,李建國首先作出了「談判解決」的表示。

  他放鬆了臉上的肌肉,以一種特別親近的口吻笑道:「咱倆這是幹什麼呢?沖著我和你妹妹的關係,咱倆之間有什麼事兒不可以好好商量呢?」

  「你和我妹妹有什麼關係?你別扯上我妹妹!」

  肖冬雲嘴上儘管強硬,畢竟的,有些難為情了。她在心裡暗暗譴責自己:肖冬雲啊肖冬雲,你可真是的啊!你怎麼一聽說他名下有了三萬五千元錢,就如同他偷了你自己的錢似的,要不依不饒似的呢?

  李建國又笑道:「我和冬梅究竟有沒有什麼關係,我比你清楚,她也比你清楚。不過咱們這會兒先不談這個。不就是三萬五千元惹你不高興了嗎?那咱們就先談這三萬五千元錢。其實我打算過了。我能一個人獨吞嗎?能沒有冬梅的份兒嗎?能沒有你的份兒嗎?那家網站還承諾,積極與國外聯繫,如果被美國的什麼影視公司買去了版權,那我就又有一大筆美金了。 美金也保證有你和冬梅的份兒呀!咱們活過來了,是一幸事。可難道你沒得出結論?現在的中國,明擺著是一個嫌貧愛富的中國呀!誰窮誰就等於是賤民呀!如果咱們成了現在的中國的賤民,那咱們死而復生還是幸事嗎?那還莫如一直冰凍在岷山的深雪下呢?你說是不是?」

  李建國說著說著,起初那一種油滑的笑,漸漸地就從臉上化出了。語調也越說越凝重了。而肖冬雲,則不由得英雄所見略同地頻頻點頭。既然他說那三萬五千元中有她和她妹妹的份兒,不管多少,總之已使她的心理獲得了一定的平衡。她甚至自歎弗如起來。不再認為李建國自私自利,而覺得他是那麼的高瞻遠矚了。

  「這兒的這些人,自然都是對我們有恩的人。他們救活了我們,我們應該永遠感激他們。但他們沒有義務對我們的人生負以後終生的責任啊!現在的中國對我們也不會負那麼一種責任。這一點是明擺著的,我說得對不對?」

  肖冬雲又頻頻點頭。

  「你當我在網上被人詛咒,被人辱駡,我心裡就舒服啊!你當我看到自己在網上的形象不男不女,人妖似的,我就感到光榮啊?咱們四人之間,不,我才不替趙衛東瞎犯愁呢!我、你、冬梅,咱們三人之間,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不拍賣自己,誰拍賣自己?我不犧牲自己,誰犧牲自己?犧牲了我一個,換來了我們三個的實惠,捫心自問,我無怨無悔,我是何等的心甘情願、義不容辭!」

  李建國竟聲色悲壯起來!

  其實,此前他根本就沒像他現在說的這麼無私又崇高似的打算過。他只不過是在臨時的編著說。專揀能使肖冬雲深受感動的話編著說。編著說著,說著編著,竟仿佛由煞有介事而確有其事了。竟首先完全徹底地將自己騙了,使自己深受感動了。

  他眼淚汪汪的了……

  聽了他的剖腹式自白,肖冬雲能不深受感動嗎?

  她目光一刻都沒離開地望著他,也眼淚汪汪的了……

  她不禁柔聲細語地說:「建國你可千萬別生我的氣。我剛才太誤解你了。是我不對,我請求你的原諒……」

  於是兩個相望著笑了。

  之後肖冬雲問李建國,倘那一家網絡公司利用了他一番,並不兌現承諾呢?李建國說不會的。說他已要求對方們在合同文本上簽了字,並在網上公開了。而且,他已下載了一份保留著了。見她仍有點兒不放心,李建國就找出合同給她看。她對合同之類,自然是外行的。三十幾年前從未見識過。越是外行,就越比內行看得還認真,並且小聲地反復地讀著某些條款,咀嚼著那些對她來說非常陌生因而似乎非常可疑的合同文本專用詞語,怕是陷阱。仿佛李建國和她是合同雙方了。仿佛自己稍一疏忽必將受騙上當。

  李建國見她未免太認真了,催促道:「行了行了,別看起來沒完了。我都仔細研究過多遍了,沒什麼問題的。」

  肖冬雲這才作罷,以長輩般的欣慰的目光望著李建國,誇獎地說:「你成熟了。」

  李建國受到誇獎,自然是很高興的,他亦謙虛亦自負地說:「我可是覺得我還嫩得很啊!不過我一點兒都不怕。」

  肖冬雲又聽糊塗了,就問:「不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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