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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但總體而言,他等於是將自己當成一塊骨頭拋給網上的一群餓「狗」了。而且不是那種被剔得光溜溜的骨頭。是帶著許多血淋淋的肉的骨頭。那一群網上的「狗」們,也不僅餓,顯然還很惡。那一時期網上沒什麼熱鬧可湊。沒有北方人和南方人的對罵,也沒有什麼關於明星的緋聞和造謠。一名紅衛兵的死而復生,成為網上焦點是自然而然的。如同一具吸血鬼僵屍公開的亮相。有人斷定他是狂想症患者;有人咒駡他企圖為業已成了歷史的「文革」時代招魂;有人對他的現實真身究竟是男是女表現出病態的興趣,仿佛如果他確乎是男的,某些女人都打算約會他進而考慮嫁給他;而他若竟是女的,且容貌不差的話,某些男人意欲引之為「紅顏知己」似的。有一個男人在網上對李建國大獻殷勤,親愛的話語讀來肉麻。那男人不知根據什麼首先斷定李建國是女性,接著厚顏無恥地聲明自己正處在離婚冷戰時期。而離婚的原因,又據其說是由於根本沒有任何「共同語言」——「苦啊!那靈魂深處的孤獨和寂寞呀,它像絞套緊緊勒住我精神的脖頸呀!但是現在,我看到我活下去的希望像曙光一般布開在我命運的地平線上了!不管你取一個多麼男性的化名,我敏感的直覺,仍嗅出了你那化名所散發出的鮮奶般的女性荷爾蒙的氣味兒!你正是我夢裡擁抱不放的另一半呀!共同的經歷決定了我們會有無限多的共同語言!三十幾年的時間造成的年齡差距,又怎麼能將我們同代人早已一體化的精神撕開?快把你的手從網上伸向我,讓我們牽著手走下網絡,讓我們精神的一體化促成我們人生的一體化……」

  默默讀著呈現在電腦上的這一段文字,肖冬雲只覺得胃裡一陣陣翻騰欲嘔。就好比看到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企圖誘拐一名比自己小三十幾歲的芳齡小女子。她原本只不過認為網上有些內容很無聊,說得嚴重些也不過就是低俗。現在她開始認為網上有些內容很猥褻了。覺得那個男人要麼患有精神病,要麼是在網上發情手淫。然而李建國本人似乎並沒有看明白這一點。不,說他沒有看明白這一點是不準確的。也許說他其實正在利用這一點才對。因為他在他後來的「紀實」中,文字竟漸漸的女性化了。而且在寫到自己時,竟出現了這樣的文字——「我因自己的花容月貌,在那個紅色的時代常常感到莫須有的罪過。也許我並不秀麗且溫柔,那個紅色的時代反而會更認同我這一名中學女紅衛兵的吧?是的,它格外偏愛的女紅衛兵不是我這樣的……」

  肖冬雲終於看得反感,起身去找李建國。李建國也正在擺弄電腦。她一言不發地將他推開,只手劈裡啪啦地按了一通鍵盤,調出了他的「紀實」,指著自己剛剛看過的那一段文字問:「這是怎麼回事兒?」

  李建國裝糊塗,反問:「有錯字?不通順?」

  肖冬雲生氣了,批評道:「寫作是一件嚴肅的事。嚴肅的事就應該嚴肅對待!你明明是男的,為什麼要成心在網上給人以女性的印象?」

  李建國就不以為然地笑。在肖冬雲看來,他的笑也近乎著厚顏無恥。這使她聯想到了在報上讀到過的一篇關於上網的小雜文,文中有句話是——「網上的全部人際哲學總共兩條:第一條是『我是流氓我怕誰?』第二條是『別以為我看不出你也是流氓!』」

  肖冬雲又說:「你的做法是在褻瀆我們共同的經歷!」

  李建國反駁道:「我們的共同經歷是什麼偉大的經歷光榮的經歷嗎?不可以褻瀆的嗎?我褻瀆了誰又能把我怎麼樣呢?」

  肖冬雲就被搶白得一時張了幾張嘴說不出話來。

  李建國見她下不了臺,心裡不落忍,就又和顏悅色地向她坦白,他的後幾篇「紀實」並不是他寫的,是網站請人替他往下續的。

  「那你就同意他們利用你的名字胡編亂造?」

  「這你不懂。他們懂。他們說紀實那也是允許虛構的。虛構才能使紀實顯得更真實。」

  肖冬雲困惑得直眨眼睛。在她聽來,分明的,李建國的話是一句邏輯上很說不通的話。像中學生所造的病句。「虛構才能使紀實顯得更真實」這算一句什麼話呢?然而他已經先就特別強調地說了——「這你不懂。他們懂。」並且說得那麼的肯定。如同說的是真理。竟使她不敢再正面批評了。萬一自己真的不懂呢?萬一「虛構才能使紀實顯得更真實」這句聽來邏輯上很說不通的話,真的反而包含著什麼邏輯上的高明性呢?比起現而今的中國人,自己畢竟是少活了三十幾年呀!在自己少活的三十幾年間,中國人對於「虛」與「實」間的邏輯關係,興許有了更深刻的一種什麼認識吧?

  「那,那你允許別人連你的性別都成心改變了總歸是不太好的吧?」

  她的話與其說是在批評,不如說是在討教了。

  「不太好?這你又不懂。咱們今天的中國人懂。他們說好得很。他們說簡直好極了。他們說如今只有四十五歲以上的人的頭腦,才會對『文革』啦『紅衛兵』啦什麼的做出點兒小小不言的反應。而這些人中的女人,除了當個一官半職的,全都下崗了或者快下崗了。那她們還有經濟條件買電腦還有心情上網嗎?可四十五歲以上的男人們就不同了,正是在各自人生的游泳池裡起勁兒地撲騰哪。正在累的時候。所以要到網上去散心。那是他們解乏的方式。和泡澡泡茶館泡酒館是一樣上癮的。所以,他們認為我必須像女的。起碼我的網上形象必須像女的。他們認為,我,一名死而復生的紅衛兵,起碼得給他們一種人妖似的印象。那才能通過我將網民粘在網上。好比蜘蛛網將蒼蠅蛾子什麼的粘住一樣。人妖你明白是什麼東西嗎?」

  李建國仿佛一位老師在給肖冬雲補課。

  肖冬雲卻對他的一番話不得要領。有一點她似乎是明白的。那就是,李建國所說的「他們」,不但指為他敞開門戶的網站的人,仿佛還指一概的現在的中國人。她想,多奇怪呀,才僅僅三十幾年的隔膜,只不過歷史長河間的一瞬,竟使自己談起現在的同胞,儼然的像是在談外國人了。「他們」,這在語法上是絲毫也沒錯的,可聽起來怎麼有種特別生分的感覺呢?

  她搖頭道:「我不懂人妖究竟是什麼東西。」

  她說的是實話。雖然,「人妖」的歷史已將近一個世紀了;雖然,她從報刊上,電視裡和網上,已吸收了大量的新事物,如同木炭吸引一切顏色一切成分的水液一樣。那一種吸收之迫切可用「饑不擇食」一詞形容。但「人妖」二字,確乎是她陌生的。

  李建國用一根手指撓著臉腮予以解釋:「人妖嘛,我剛才用詞不當。人妖是不可以叫做東西的。人妖其實不是什麼妖,仍是人。起初是男人。成長到少年,做一次手術,割去了生殖器,再服一個時期的雌性激素,就是使你們女人顯示女人味兒的那一種人體成分,結果就變得像女人了。比你們女人還像女人。有些人妖比你們女人對男人還具有吸引力。那是一種往往比性吸引力還強的性感……」

  李建國說此番話時,肖冬雲的臉不禁一陣陣紅。什麼「性感」了,「性吸引力」了,尤其是「生殖器」了,三十幾年前,若男人當著一個她這種年齡的中學女生說,那就絕對是流氓行徑了。無論怎麼解釋都是。若一個女人當著一個她這種年齡的中學女生說,那就絕對是墮落教唆了。可李建國竟滿不在乎地對她說。仿佛家庭主婦們在說蘿蔔白菜之類的事兒。她想,變得和「他們」,也就是現在的中國同胞們一樣,其實又是多麼的簡單啊。首先的一條,只要自行地減少,甚或徹底根除人心裡的羞恥感,那麼在最基本的方面也就快接近著了吧?比如李建國,他不是已然的有點兒「現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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