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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第二十三章

  肖冬雲輕輕敲了幾次趙衛東房間的門,房間裡無人似的靜。她一推,門沒插,被推開了。但推開的程度並不大,僅能容她側身而入。她也不將門再推開些,就那麼閃進房間去了。

  趙衛東在床上平躺著,全身筆直。他雙手疊放於胸,仿佛偉人們死後被擺佈成的樣子。閉著眼,但顯然非是在安詳地養神,而是在剪不斷,理還亂地左思右想著什麼。因為他眉峰之間,擰擠出了一條很深的豎紋。

  肖冬雲小聲說:「是我。」

  趙衛東一動不動地說:「把門插上。」

  她困惑。然而想到「任務」,猶猶豫豫地把門插上了。

  她站在門口又小聲說:「衛東,我……我首先向你道歉……」

  趙衛東仍一動不動。

  「我不該扇你一耳光。」

  「……」

  「喬博士批評我了。他批評我對你太缺乏理解。我覺得他比我,也比建國更能體會你的思想痛苦……」

  「……」

  「喬博士還……還讓我來勸你打預防針……」

  趙衛東一直不動,也不開口。

  肖冬雲站在門口,一時陷於無話可說的窘況。

  那一種使她極為尷尬的沉默持續了幾分鐘後,她備感受辱了。她懷著一種又遭到輕蔑的委屈心情,輕輕拉開門插,拉開門,想要離開了。

  趙衛東聽到了她拉開門插拉開門的輕微響聲。他終於開口了。他以冰冷的語調說:「那麼,是你那位喬博士派你來的了?」

  肖冬雲的一肩本已閃出門了。她聽了他的話,反而不打算離開了。

  她一肩門裡,一肩門外,也以冰冷的語調說:「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你應該明白。你臉紅了是吧?」

  「我不明白。我也沒臉紅。」

  「你來勸我打針,居然僅僅因為是他給你的任務。」

  「你大錯特錯了。是他為你的命請求我。我很奇怪他比你自己還覺得你的一條命值得寶貴對待,而你自己似乎視死如歸。」

  「人固有一死。」

  「你諱疾忌醫而死,既不光榮也不英雄。比鴻毛還輕。」

  「不成功,便成仁。我是為堅持主義而死的。即使今人嘲笑我,但我相信,總有一天,後人會高度讚美我捨身成仁的品格。」

  「你要成的什麼功?又能成的什麼仁?你真像你自詡的那樣堅持過什麼主義嗎?」

  肖冬雲的語調,不由得帶出了嘲諷的意味。

  「我究竟怎樣,至少還值得分析。可你們,背叛革命誓言就像扔掉一雙舊鞋換上一雙新鞋。你們連值得分析一下都不配。純粹是可憐的苟活者,行屍走肉。」

  「你這話除了指我和李建國,難道也包括我妹妹嗎?她才多大?才十六歲不到!你要求她怎樣?也為了當年那些狂熱的話,對自己的生命和你取同樣愚頑的態度?」

  「劉胡蘭大義凜然躺倒在鍘刀下,也才十六歲不到。」

  「你!」

  肖冬雲從門口幾步跨到了床邊,目光向下斜投在趙衛東臉上,低聲然而清楚地說:「衛東,面對現實吧。不要再偽裝了。在長征途中,我偷看過你的日記。這是不道德的事。我一直想向你坦白這件事,沒想到三十幾年後才有機會……」

  趙衛東的眼睛睜開了。他緩緩坐起了。

  「你的日記告訴我,你當年投身『文革』的激情也不是多麼純潔。你渴望擁有權力對不對?你在政治上野心勃勃對不對?你一心想取代李建國的父親成為一縣之長對不對?你還想乘著『文革』運動的東風,被省城的『造反派』們接到省城去共圖政治人生對不對?」

  趙衛東的屁股緩緩離開了床。他不動聲色地走到門口去,將門關嚴,並且插上了。

  肖冬雲繼續說:「你用不著關門,更不必插門。我想沒有人會來。我這麼低聲說話,也沒有誰會聽到。我覺得,與你比起來,我自己當年投身『文革』洪流的動機倒是純潔得多。沒你那麼多政治投機的成分。我當年百分之百地相信『文革』是為了使中國不變修……」

  趙衛東從門口走到了肖冬雲跟前,面對面地凝視她。

  而她也不眨眼地凝視著他。

  「把你心裡想的話都說出來。」

  他的臉色已白得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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