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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姐」分明一切都看在眼裡,一切都正中下懷,卻還要煞有介事地問:「咦,那小破妞兒怎麼說走就走了?」

  一個「破」字,道出了「姐」比十分還多二分的輕蔑,和因那女孩兒遭到顯然的又沒有心理準備的冷落而感到的幸災樂禍。肖冬梅比較能理解「姐」對那女孩兒的輕蔑,卻不怎麼理解「姐」的幸災樂禍。她自己甚至對那女孩兒暗生歉疚。因為她也看得分明,在她和「姐」沒到來之前,四個男人肯定都是竭力取悅于那個女孩兒的,而此時四個男人卻說:

  「隨她去!」

  「別談她。談她敗我們的興,我們繼續玩兒我們的!」

  「人比人,氣死人。有咱們小妹在眼前,她簡直就一點兒氣質也沒有,讓人覺著俗不可耐了!」

  「就是。咱們小妹多有氣質,多清純,多超凡脫俗。」

  男人們的褒貶,使肖冬梅一陣陣地替那女孩兒難過,也一陣陣地又難為情又彆扭。此前從沒有男人這麼討好她。她不習慣被些個大男人這麼「讚美」。那些讚美的話語在她聽來不僅肉麻,而且居心不良。她不明白「姐」為什麼不呵斥他們,反而高興他們那樣似的。在她所處的時代,倘四個大男人一起對一名初中女生甜言蜜語大獻殷勤,那將不但涉及他們的思想意識問題,而且極可能被定成一樁性質嚴重的事件。怎麼這座城市的這四個大男人敢於如此的肆無忌憚呢?他們都是些什麼人呢?那女孩兒又是個怎樣的女孩兒呢?……她內心狐疑種種。

  在四名「教練」的指導之下,她很快也能連獲高分,引起他們的陣陣喝彩了。她剛上癮,「姐」卻累了。

  一個男人看了一眼手錶說:「那咱們就吃飯去吧!」

  於是她隨著「姐」們一行人,又到一個挺高級的飯店吃海鮮。

  紅衛兵肖冬梅的家鄉是一個山區小縣,在她所處的年代,只有每年的春節才能吃到幾頓魚,而且是憑票供應,而且一向是「刀魚」。家鄉的人們叫帶魚是「刀魚」。事實上她只見過兩種魚。一種是「刀魚」,另一種是金魚。金魚是她在她所處的年代,比她家鄉的同齡人們多見到過的一種魚。因為全縣養金魚的人家只有幾戶。都是頗有地位的人家。而她家是那幾戶人家之一。她家曾養過的四條金魚,乃是爸爸的老友們從省城給她家帶來的。也是她家曾收到過的一切禮物中最為珍貴的。從沒見過金魚的她的同學們,曾三五成群地要求到她家裡去觀賞金魚。許多同學還將自己第一次看見金魚的新奇感受寫成了作文。生物老師還命她將她家的魚缸捧到學校裡去過,為的是使全班同學都能對魚類知識開開眼界。如果說在她所處的年代,在她的家鄉,她和她的姐姐以及某些同學們還見過第三種魚,那麼就是鯉魚了。在她所處的年代,鯉魚被特別普遍地印在年畫上,通常的畫法是被一個極白極胖的男娃娃抱在懷裡,取「富富有余」的吉意。至於蝦,指真的蝦,在她所處的年代,在她家鄉的那個地處山區的小縣城裡,她和姐姐以及所有她的同齡人們,是只聽說過而絕然沒見過的……

  她隨「姐」們所去的飯店是「海味齋」。大堂四周一排排巨大的魚缸裡,養著各種各樣的魚、蝦、蟹、鱉、蛤、蜆、貝。對於紅衛兵肖冬梅來說,那情形簡直是歎為觀止的。以至於她忘了自己是隨著「姐」們前去吃的。她仿佛去到的不是什麼「海味齋」,而是「水族館」。她從緊靠門的第一排魚缸繞著大堂四周看將過去,「姐」連喚她幾聲她都沒聽見。以至於「姐」不得不走到她身旁去扯她,同時低聲告誡她:「別露怯!別忘了你是見過世面的,是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前途遠大的學生!」

  紅衛兵肖冬梅出生於這個世界上十六年以來,第一次品嘗到了那麼多道鮮美的海味兒。唯一使她猶猶豫豫不太敢吃的是「醉蝦」。那些初浸於酒的蝦,更加地活蹦亂跳。四個男人都說,吃的就是眼見著的那一股生猛勁兒,並且邊說邊都下手抓起來剝嚼嘬咂。那情形仿佛將硬殼蟲當成香酥糖的非洲土著人似的。直看得個肖冬梅目瞪口呆。她以為「姐」是斷不會像四個男人們一樣忍心下嘴而且吃得不成體統的,斜眼朝「姐」一乜,但見「姐」呢竟也是爭先恐後雙手齊下地大快朵頤著。

  「姐」發現了她那一乜,嗔道:「別裝斯文,你不是一向最愛吃這一口的嗎?」

  於是男人們的目光也都一齊定格,同時奇怪地看她。

  紅衛兵肖冬梅的頭腦之中隨即自然而然地出現了一條毛主席語錄是——「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兒嗎?那就要親口嘗一嘗。」她尋思——不吃,必被四個男人懷疑到底是不是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的學生。若是,在北京,「醉蝦」總會是吃過的吧?紅衛兵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抓鱉,還怕餐桌上的些個小小蝦子嗎?何況是醉了也不會蹦到人身上咬人的些個小小蝦子。這麼一尋思,明智加蔑視,便陡生一股英雄主義氣概,臉上可愛地微笑著,伸手抓起了一隻……

  一個男人鼓勵地說:「這就對了。大哥們都是你姐的親密朋友,那麼你也就是我們的小妹妹一樣了。你太斯文,我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姐」那會兒已剝光了一隻,二指輕輕捏著,正一下反一下,兩面兒都沾了作料,佯裝出一臉慈母般的愛意,捏著便朝她嘴裡塞,還一邊說:「我這小妹從小嬌慣了,吃包子只掏餡兒吃,吃什麼要剝的東西都是家人替她剝……」

  肖冬梅吃下了那一隻醉蝦,頓覺其鮮其嫩妙不可言。而男人們聽了「姐」的話,一隻接一隻將剝光了兩面兒都沾過了作料的蝦往她的小盤裡放。她漸漸吃得上癮。男人們看著,不,也可以說是欣賞著她那一種貪饞的吃相,一個個顯得十分高興。一個男人竟召來侍者小姐又專為滿足她的需求添了半斤……

  經歷了糧食困難時期,上中學以後口糧定量才二十八斤半,且副食極其匱乏的她那個年代的中學女生,神經系統所遭到的「餓」字的破壞尚未得以恢復,胃口普遍比今天的中學女生們大得多。她吃了不少醉蝦,竟還能津津有味兒地吃別種的海鮮。這也不免使男人們對她有點兒目瞪口呆起來。

  「姐」的手暗在她腿上擰了一下。

  「姐」說:「我妹今年以來又貪長,要不一個女孩兒家哪兒像她能吃這麼多!」

  正巧上來了魚肉水晶包兒。「姐」的話使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失態就容易又引起懷疑啊。自己得為「姐」的謊話負責到底啊。於是她趕緊再往回找嬌嬌小妹的那份感覺。那份感覺也是她此前沒體會過的。因為她的親姐姐肖冬雲只比她大兩歲,她在親姐姐面前從不嬌,在父母面前也從不嬌……

  她用筷子夾起一個水晶包兒,小小地咬了一口,然後放在盤兒裡,然後將筷子伸入「洞」去,將成丸的餡夾碎,再然後一筷子一筷子弄出來吃。那樣兒也就不像是人在吃包子,而像小猴用樹枝從蜂窩裡往外沾蜜了……

  「姐」什麼都不吃了。「姐」飲了一口啤酒,以讚賞的目光默默望著她進行表演。四個男人也都看著她那麼吃包子看得饒有興趣……

  她終於將一個包子掏空,將小盤往「姐」面前輕輕一推,低語嬌聲地說:「姐你替我吃皮兒吧。」

  「姐」笑了。笑得那麼高興。「姐」期待的正是她這最後的表演。

  「姐」重操筷子,一邊夾起那包子皮兒,一邊以數落的口吻說:「唉,小妹呀小妹,你這毛病可什麼時候才能改呢?愁死我啦!」

  四個男人便都笑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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