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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胡雪玫見她左看右看,像第一次進動物園的兒童似的,不扯她一下就忘了跟著自己走,終於忍不住板起臉說:「沒見過呀!」肖冬梅一愣。這紅衛兵迅速在頭腦中進行了一番思考,之後明智地回答:「見過呀!」

  「見過?」

  肖冬梅臉紅了,仿佛一個人的謊話被懷疑著了。但是她轉而又想,回答見過畢竟比回答沒見過好。倘自己做了後一種回答,那不等於在強調自己不是當代人了嗎?何況,從前沒見過,昨天晚上卻是見過的啊。即使大姐一時較真兒起來,也不能算自己撒謊呀。這麼一想,她臉上的紅暈,瞬間褪了。表情同時恢復了自然。

  胡雪玫把她研究地看了幾秒鐘,什麼都沒再說,輕輕抓起了她的手,領著神經有毛病的孩子似的往前走。雖然什麼都沒說,心裡卻不免犯了一陣嘀咕——胡雪玫胡雪玫,現如今的社會究竟複雜到什麼程度你可是一清二楚的,鬼靈精怪的小女子編身世編遭遇把人騙得如墜五里霧中的荒唐事兒還少嗎?一個小女子秀秀麗麗,文文靜靜,動輒臉紅,不是簡直可愛到了不真實的程度了嗎?究竟是你在家門口「撿」了她,還是她心懷鬼胎接近到你身邊來,你真的像你自以為的那麼胸中有數嗎?你呀,你呀,你可以由著你的性子喜歡她,像喜歡一條可愛的小狗或一隻可愛的小貓那樣,但是你絕不可以完全喪失了對她的戒心!難道你沒看出,她是多麼的善於察言觀色揣摩人意啊!現在的她與昨天夜裡相比,甚至與今天早上相比,哪兒還能看出半點兒精神有毛病的樣子喲?如果確乎沒有,那她昨天夜裡和今天早上為什麼要裝?

  「姐,你怎麼不說話了?」

  胡雪玫一邊走一邊扭頭看肖冬梅,見她也正一邊走一邊側著臉,翹著下巴看自己。肖冬梅眼中有一絲本能的不安。那本能是在十幾小時內形成的。也確乎如胡雪玫所認為的,在十幾小時內,她還形成了另一種本能,那就是察言觀色揣摩人意的本能。這兩種本能反應在她眼中和臉上,怎麼會是胡雪玫看不出來的呢!只不過胡雪玫當成是她的狡黠罷了。

  胡雪玫笑笑,還是不說話。

  「姐,你一不說話,我就以為你不高興了。」

  胡雪玫還是不說話,抓著肖冬梅的手走下了過街通道。

  二人從通道上來,肖冬梅又說:「姐,你是不是生我什麼氣了?」

  三十四年前的小女紅衛兵是太在乎她的「姐」的情緒了。因為她覺得她對自己的命運已經完全喪失了把握的能動性,只有徹底被動地依附于這個「姐」了。所以她難免動輒處於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甚至低聲下氣的可憐兮兮的境地。

  胡雪玫卻就是不再開口跟她說話。她一刻不放地抓著肖冬梅的手,在比肩接踵的人流中快步前行,仿佛一條魚在魚群中自如無礙地遊弋。我們都知道的,無論魚群多麼密集,也無論魚群忽東還是忽西,任何一條魚都是絕然不會撞著另外一條魚的。天空上即使黑壓壓一片飛翔著的鳥群也是這樣。魚和鳥的這一種本領是高超於人類的。胡雪玫正是以那麼一種高超的本領快步前行著。她是步行街上的常客,幾乎每天一次都是那樣子走在步行街上。也可以說是「訓練」有素了。但肖冬梅卻是從未經過和她一樣的「訓練」的。肖冬梅不斷撞在別人身上,或被別人迎面撞著。不管是自己撞了別人還是別人撞了自己,她都說對不起對不起。不斷地撞了別人或被別人撞,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那情形好比是被胡雪玫用鏈子牽著的一條小狗,由於行人密集,看不見主人的身影,只能跟著感覺走……

  在一家門面裝修十分講究的冷飲店前,胡雪玫終於駐足。可憐的肖冬梅已是氣喘吁吁,額頭鬢角掛著細小的汗珠了。她掏出手絹正想擦,手背上被胡雪玫的手打了一下。不待她的手臂從眼面前垂下,胡雪玫已從她手中奪去手絹,一邊替她輕輕拭著汗珠,一邊以教訓的口吻說:「記住,化了妝的臉出了汗,是不能把手絹當毛巾那麼擦的。那麼一擦,不變成花臉貓才怪呢!」

  胡雪玫將手絹塞在她手裡之後,又嚴肅地說:「一會兒你將見到我的幾位朋友。而我要向他們鄭重地介紹你是我妹妹……」

  肖冬梅說:「難道我不是你妹妹嗎?」

  「別打斷我的話!」

  胡雪玫的語調愛恨交織。肖冬梅原本便是聰明伶俐的少女,命運向她開的玩笑,使她的內心反應更加快速而細緻了。她當然聽得出胡雪玫語調中所包含的每一種成分。也當然能從僅僅十幾小時的接觸得出相當接近事實的判斷——對方是因獨身生活的寂寞而忽然需要自己;是因自己幾乎對這個時代一無所知而對自己發生興趣;是因自己惹人憐惜的容貌而喜歡自己;是因自己身無一文舉目無親的處境而同情自己的。這種種因素使對方願意將自己留在對方的家裡,並充當身份優越的保護人的角色。而對方恨自己,哦,不,那也絕不是恨,只不過是厭煩。對的,正是厭煩。而對方厭煩自己,顯然的,乃因自己的仿佛神神秘秘的來歷。這一種仿佛神神秘秘的來歷,同樣顯然的,給對方的感覺是裝傻充愣,弄虛作假。於是肖冬梅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變成了人家「妹妹」的結果,其實並不比流落街頭舉目無親食宿無依強到哪兒去。因為成了人家「妹妹」便須時時處處取悅於人家的那份自己並不情願的賣乖,對她而言,是和向人乞憐乞討同等卑下的……

  紅衛兵肖冬梅深隱起內心的屈辱,臉上做出了一種與內心感受相反的天真又愚鈍的笑。她想,也許,裝得愚鈍點兒畢竟要比顯得太聰明對自己有利吧?

  不料胡雪玫雙目睜得圓圓地瞪著她低聲說:「別裝傻笑!你以為你傻笑我就會認為你真傻呀?你他媽的要麼是一個天外來客成心戲弄我,要麼是經江湖高師指點的小人精,打算由我這兒得一份詐騙有術的優良考卷自鳴得意也給你高師些欣慰!但不管你屬￿哪一種情況,我都將留你在身邊,陪你演戲演到底!總之你這個來歷不明高深莫測的妹妹我是認定了,直至你的真實來歷和企圖徹底暴露為止!」

  紅衛兵肖冬梅默默聽著文藝個體戶胡雪玫的話,內心的屈辱漸增十倍。她對此姐也是愛恨參半的。在這一座舉目無親又給她以強烈的光怪陸離印象的城市裡,對方是她唯一可以愛的人。如果迫不得已的乖順的依賴心理算是一種愛的話。至於恨,內容則相當複雜了。它首先包含對一位「模範特務」所享受的未免太高級了的生活待遇的氣不忿。她家鄉的小縣城裡有一位老紅軍,為革命落下了一級傷殘,每月也不過享受三十幾元的「光榮津貼」。一比就比出了不公平嘛!當然還包含著對一位「模範特務」的優越感的氣不忿。有什麼了不起呀,無非是「模範特務」而已嘛!黨給你這一份不尋常的「工作」,你更應該言行謹慎,身份深藏不露才是啊,何必動輒在人前頤指氣使,大擺不尋常的架子呢?

  肖冬梅內心裡對胡雪玫的真正看法,胡雪玫是完全猜想不到的。實際上她對肖冬梅這個撿來的小喪家犬般可憐又可愛的「妹妹」一點兒都不設防。除了防偷,她不認為對肖冬梅另外還該有什麼設防的必要。她判斷人的經驗告訴她,肖冬梅既不是那種想偷東西也不是那種想行騙的女孩兒。她剛才那番刻薄言語,純粹是她一向的本色。那麼說覺著嘴上一時痛快罷了。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一類女人。至於優越感,在肖冬梅面前自然是有些的。哪個自願的監護人在被監護者面前沒有幾分心理優越感啊?但架子,她是絲毫也不曾擺過的。買房子和買車差不多花去了她掙的大部分錢。她得趕快再掙錢,否則就坐吃山空了。她已經是一個過氣了的三流歌星了,已經很難獲得參加「走穴幫」的機會了。連在大飯店裡唱唱,都要靠面子了。而作為模特,就差幾個月三十四歲的她,已經面臨著將遭淘汰的窘況了。曾有一位籌備投資拍電視劇的「大款」信誓旦旦地向她承諾,可以讓她在一部二十集的什麼「現代心理恐怖」劇中演女配角,哄她同床共枕了幾次,事情卻不了了之了。「大款」推說不識「大款」抬舉的導演拒絕她。而導演罵「大款」是王八蛋,攝製班子都湊齊了,資金問題竟還沒落實。後來她進一步瞭解的真實情況是——那「大款」根本不是什麼「大款」,而是大大的吹牛皮大王。靠吹牛皮混吃混喝混人緣兒,偶爾得計,也會「混」到二百五女人身上去。瞭解了真實情況,她只有自認倒黴,自認是二百五女人。她是個內心深處越暗暗的憂慮,表面上越要裝出活得瀟灑活得快樂的女人,也是個越掙不到錢的日子裡花錢越大方的女人,總之是個死要面子的女人。正因為死要面子在這座城市裡才維護著最後那一種貶值得薄薄的面子……

  胡雪玫扯著肖冬梅的手兒走進那一家冷飲店,立刻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禿頂男人發現了她們,起身大聲地旁若無人地打招呼:「嗨,玫玫,我們都在這兒哪!」

  在憑窗處,兩張餐桌擺在了一起,已有四個男人和一個纖小的女子坐在那兒。胡雪玫繼續扯著肖冬梅的手兒走了過去,先自坐定於兩把椅子中的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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