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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接著有一股熱風,呼呼地伴隨著一陣電器飛轉的聲音直往頭上吹……

  再接著大姐用手指往她額間、鼻樑和兩腮抹了點兒什麼,之後大姐柔軟的雙手對她的臉進行撫摸。撫摸得她臉上很舒服……

  「寶貝兒,你眉毛很秀氣,但是那也得修整修整才更好看……」

  於是肖冬梅覺得胡雪玫用什麼東西一根根拔下了她十幾根眉毛,分明的,隨之又為她描了眉……

  她又覺得胡雪玫用什麼東西弄她眼睫毛,並為她描眼邊兒……

  現在,有滑潤的東西塗在她雙唇上了,那感覺也很舒服。紅衛兵肖冬梅長那麼大第一次塗唇膏,而且是由別人往自己雙唇上塗的。仿佛女性滑潤微涼的手指從她雙唇上輕輕劃過,那一種舒服從她雙唇傳達到她心裡,使她心裡蕩起了從未體驗過的,難以形容和言說的,微妙又溫柔的反應……

  「寶貝兒,真乖。濕濕嘴唇……」

  於是她伸出舌尖兒,輕輕舔了舔上下唇……

  綢巾從她頸上摘下來了……

  「寶貝兒,睜開眼睛。」

  肖冬梅不敢。她怕一睜眼睛,會從鏡中看到一個稀奇古怪,復原乏術的自己。

  「你倒是睜開眼睛呀!」

  胡雪玫的嘴湊在她耳旁,愛意綿綿地說,語調中充滿誘惑。顯然,為她忙了半天,是使她能看到一個驚喜。

  「睜就睜!」

  肖冬梅在心裡恨恨地說,猛睜開了雙眼。與她想像的結果恰恰相反,鏡中的自己並不稀奇古怪,而是變得特別的嫵媚俏麗了——她的頭髮被剪得很短很短,短得像一名初中男生的髮式。在她家鄉那座小縣城裡,普通的初中男生們是留偏分頭的,升入高中以後,才開始留分頭。那似乎是初中男生和高中男生的區別,也似乎是一條不成文的法。倘一名初中男生竟也留起了分頭,他的男同學們和女同學們,一定會一致地認為他心裡產生了某種不可告人的心思了,而老師們則會有根據懷疑他思想意識成問題了。

  「才上初中,分的什麼頭?明天去理髮店把你那頭髮理短了!否則別來上學!」他必將受到這樣的警告。

  倘他不在乎這樣的警告,那麼他必將被從學校驅逐回家。沒有人曾解釋得清楚明白——一名初中男生一旦留起了分頭,怎麼就意味著他思想意識成問題了?

  但是普遍的初中男生和女生,以及他們的老師和家長,都寧願接受這一共識。「一邊倒」使一切初中男生們看起來仍是些頭腦裡只有分數和貪玩兩件事的男孩子;分頭則似乎標誌著他們已由男孩子成長為青年了。他們憑了已留起分頭這一種資格,可以和他們的高中女生們眉目傳情了。家長或老師即使發現了這一種隱私,也往往充聾作啞,不予干涉。因為,在那小縣城裡,十之七八的高中生們,畢業後是不打算考大學的。往往畢業後一兩年就工作緊接著就結婚了。而且,夫妻關係又往往是高中的同學關係。故中學男生們企盼著自己也早日留起分頭來,也確乎是少年維特式的心思。分頭使高中男生們一個個看去開始有點兒男人味兒了。那是普遍的初中男生們特別羡慕特別嚮往的。初中畢業考試一結束,一個月至一個半月內,是縣城裡幾家理髮店最冷清的時日。那些個初中男生們都迫不及待地留起分頭來,誰還進理髮店呢?

  紅衛兵肖冬梅從沒想到過自己這名初中女生的頭髮也會被剪成分頭。當然胡雪玫替她剪的並不是分頭。而是正被中國大城市裡的女孩子們熱衷為時髦的一款青春髮式。這一款青春髮式,在對女性時尚追求有研究的專家學者們那兒叫做「赫本短髮」。因為據說早期世界級電影明星赫本率先冒天下之大不韙地剪了極短的短髮,並讓她的形象攝影師拍了幾幅麗照登在許多國家的畫刊封面上。那髮式一反女性過分講究髮式的古舊傳統,簡單得無須每每顧及,而且使女性增添了幾分少年的英俊氣質。女性的嫵媚與那一種仿佛少年的英俊氣質相結合,俏麗女性的美點便更加顯得天真爛漫生動可愛了……

  紅衛兵肖冬梅望著鏡中的自己呆住了——那是我嗎?那怎麼可能是我呢?她自幼便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兒。上中學以後,她也曾多次地偷偷照鏡子欣賞自己。後來她就學會儘量地掩蓋自己的漂亮。因為漂亮太容易使別的女生覺得她和她們不一樣,也太容易引起男生們對她理所當然地想入非非。而這兩點加在一起的結果對她將是極為不利的。她會因此失去女生朋友。男生們對她的想入非非,仿佛也不僅僅是他們自身的罪過,也有她的責任似的了。

  儘管她自幼便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卻從沒想像得到,自己竟會變得像鏡中那麼俏麗!對女性形象設計很有一套審美經驗的胡雪玫,在自己身上實踐的興趣已經不怎麼高了。確切地說她對在自己身上實踐已經多少有些厭倦了。她試圖從肖冬梅身上重新喚起那一種興趣,她達到了目的。

  她使一名三十四年前的女中學生變成了2001年人們司空見慣的又酷又俏的靚妹。客觀地說,她對紅衛兵肖冬梅那張原本秀麗的臉兒的化妝濃淡相宜,一點兒也沒過分。她為肖冬梅削剪成的極短髮式,看去的確也特別青春。但是一名三十四年前的女中學生的清純和紅衛兵的心理傲氣,卻是被她徹底地「加工」掉了。幾乎只有肖冬梅眼中那種對自己的新形象所感到的茫然不知所措和羞澀,還證明著她仍是三十四年前的她自己。

  「俏嗎?」

  肖冬梅點點頭。

  「滿意嗎?」

  肖冬梅不太自信,猶豫未答。

  「走到街上,准酷倒一大片!」

  肖冬梅不明白「酷」是什麼意思,側轉臉困惑地看她。

  她也不解釋,將肖冬梅輕輕扯起,推向一旁,如同工藝師將自己完成的一件工藝品擺在一旁似的。接著便彎腰卷地上的報紙。肖冬梅想插手,被她用肩頭阻止住了。

  「寶貝兒,別弄髒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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