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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第十二章

  「你在往哪兒開?」

  肖冬雲朝車窗外又看了一眼,但見一片黑暗,連點兒燈光都沒有。

  她心裡害怕起來,暗暗將書包帶兒緊繞在一隻手上。

  「小姐,我還能往哪兒開呢?在按照你的要求,往你想去的地方開唄!」

  三十來歲的出租汽車司機是個胖子。他回答她的話時,一隻手離開了方向盤,在她腿上拍了一下。

  肖冬雲嫌惡地將雙腿向車門那邊偏過去。那是一輛出租車。儘管她一上車便貼近她那一邊的車門坐著,但司機的手還是略微一伸就可以拍在她腿上。一路他的手已在她腿上拍了多次了。這使肖冬雲意識到了他對自己居心叵測。

  「我來時,車可沒開這麼久。」

  「那你來時坐的什麼車?」

  肖冬雲不說話了。她當然不願告訴他,自己是和自己的妹妹以及另外兩名紅衛兵戰友預先藏在一輛車廂封閉的小卡車裡才到達市區的。

  「你來時,車也走的這條路嗎?」

  在封閉的車廂裡,她怎麼能知道車走的哪條路呢?這是她根本沒法回答的問題,只有緘口不言。

  「哎,問你話呢,啞巴了?」

  司機的一隻手又一次離開了方向盤,又一次朝她的腿拍過來——這一次她有所防,抬臂擋了一下。

  「你還高貴得碰不得呀?」

  司機無恥地嘿嘿笑了。

  肖冬雲非常後悔上車時沒坐在後座。

  她警告道:「你別惹我生氣啊!」

  「你生氣又會怎麼樣,打開車門從車上跳下去?」

  司機的手再次伸過來,又被她的手臂擋回。

  一股涼風灌入車內——因為肖冬雲已經打開了車門。

  她凜凜地說:「你以為我不敢往下跳嗎?」

  「哎,別別,千萬別!快關上車門,我膽小,鬧出人命可不是好玩兒的!」

  司機慌手慌腳了,車在並不平坦的馬路上扭起「8」字來。

  肖冬雲關上車門,又警告道:「你膽小,我可膽大。什麼人我都見過,所以你還是別惹我生氣為好!」

  聽她的口氣,就像她是一位江湖女俠似的。

  ……

  肖冬雲把妹妹肖冬梅丟了以後,貓在江橋的橋墩下哭了一陣。畢竟比妹妹大兩歲,畢竟從初一到初三一直是班長,並從初二起就擔任全校的團支部副書記,頭腦中多多少少積累了點兒處變應急的冷靜和經驗。哭了一陣,蒙了片刻,也就自然而然地開始尋思該怎麼辦了。

  她想自己得儘快回到他們來的那個地方。那兒有特別關懷特別愛護自己的「軍宣隊」啊!雖然只在那兒住了一個多星期,但她已與那兒的每一個人都很熟了。尤其那位六十多歲的老院長,對自己可以說是像對兒女們一樣親的。

  是的,得儘快回到那個地方!

  看來,只有在那個地方,自己這四名紅衛兵,才被當成正常的人!

  只有在那個地方,觸目可見的任何一面牆壁上,才用標準的隸書體或楷體,寫著一段段大紅字的毛主席語錄。

  只有在那個地方,樓內或磚瓦平房的走廊裡,兩側才用繩子懸貼著大字報。

  只有在那個地方,所有的人們,包括打掃衛生的女工,胸前才別著各式各樣或大或小的毛主席像章。

  只有在那個地方,不論男女,不分年齡,才人人袖子上都佩戴著「紅衛兵」袖標,證明他們和自己們一樣,都在以堅定不移的政治態度參與著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而且,都是無比忠誠于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司令部和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

  只有在那個地方,人們才每天「三敬三祝」;才每天「早請示晚彙報」;才相互的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才非常自覺地「鬥私批修」。

  那個地方的氛圍,乃是自己們從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所熟悉的,所習慣的,所能置身其中而會產生良好的革命感覺的。在那個地方,自己們才是備受尊敬的「革命小將」;自己們的一言一行,才特別有意義,才受到特別的重視;在那個地方,沒有誰敢對自己們放肆無禮!更沒有誰敢把自己們當成小瘋子似的!

  對,儘快回到那個地方去!儘快回到那個地方去!看來,只有依靠了那個地方的人們,才能找回妹妹,才能找回紅衛兵戰友趙衛東和李建國啊!

  可那個地方,究竟是什麼地方呢?她只知道它在郊區。只知道它被那兒的人們叫做「療養院」。攀上它的後牆,可以望見一片菜地,菜地的遠處是大片的已經開始變黃的麥田,麥田的遠處是天邊。有幾處村落依稀分佈在麥田和天邊之間。從它的大門望出去,門外是一條不寬的柏油路。路的對面是一排高高的楊樹。楊樹的後面,大約百米遠的地方,矗立著什麼高高的圓柱形的建築物。分明的,矗立在那兒已經有很多很多年了。老院長曾告訴過她,那是日本人佔領時期的水塔。水塔下曾有過日本的軍列鐵道專線……

  那麼,水塔不就是那個郊區所在的標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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