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紅色驚悸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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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冬梅回答得倒也乾脆。 「你不識字呀?上邊不是明明寫著怎麼用來洗頭髮的嗎?難道我會用一瓶預先擺那兒的毒液害你不成?」 「大姐你可千萬別誤會。我心裡絕沒那麼猜疑你!我也想用來著,擰不開那瓶子的蓋兒……」 女郎一時又哭笑不得。 「這瓶蓋兒本來就是擰不開的嘛。也不必擰開。瞧著,這麼一按,洗髮液就出來了……」 女郎邊說邊替她往頭髮上按出了些洗髮液,見她站在噴頭下被熱水淋得舒服,眉開眼笑了,才放心地離開…… 紅衛兵肖冬梅這回一洗可就洗得沒夠了——十五分鐘後並不出來,又過了十五分鐘還不出來,直至女郎第二次闖入衛生間,關了熱水器禁止她再洗下去…… 肖冬梅白皙的身子白皙的臉龐已洗得白裡透紅,紅裡透粉。整個人除了頭髮和眉眼,哪哪兒都像捏面人兒的師傅用摻了胭脂的江米麵兒捏的。她洗得痛快,自覺渾身輕盈,穿上了她的花布兜兜和褲衩,滿身帶著一股香皂和洗髮液的混合香氣,用毛巾包了濕頭髮,悄沒聲兒地躡足而出…… 她一眼看見女郎,不由得一愣——女郎頭上已戴了她那頂三十四年前的黃單帽,身上已穿了她的半黃半白的上衣,連紅衛兵袖標也在袖子上,正對著鏡子凝睇自己。那上衣肖冬梅穿著本肥大,穿在女郎身上,看去仿佛就是量體而做的那麼合適。如果不是臉上還沒卸妝,那就簡直比紅衛兵還紅衛兵了…… 女郎從鏡中發現了她,以大人對孩子說話那一種口氣問:「幹嗎赤著腳不穿上拖鞋?」 肖冬梅望著女郎笑道:「怕把拖鞋弄濕了。」 「那就不怕把地毯弄濕了?」 肖冬梅趕緊回到衛生間去用洗澡巾擦乾腳,在門口換上了那雙繡花面兒的漂亮的拖鞋。這會兒,她已經不太怕那女郎了。也對這套在她看來分明是貴族小姐住的房間產生了種近乎於自己歸宿之所的感覺。而且,她竟暫時地忘了她的姐姐,忘了她的另兩名紅衛兵戰友…… 女郎邁前一步,前腿弓,後腿繃,一手叉腰,一手高舉著紅衛兵證,回頭問肖冬梅:「紅衛兵當年是不是經常這樣子?」 肖冬梅抿嘴笑道:「才不是你那樣子呢!」 她走到女郎身旁像教練似的認真予以糾正:「就當我這紅衛兵證是毛主席語錄吧,右手往胸前拐,語錄本兒緊貼胸口,胳膊肘儘量朝前送——這不就有種百折不撓一往無前的氣概了嗎?頭要昂正,胸要挺起來,臉上的表情嚴肅點兒!紅衛兵都要給人一種特別嚴肅的印象……」 女郎便如言將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 「我們紅衛兵也不總這樣兒。總這樣兒誰不累呀!我們只是在演革命文藝節目或唱『鬼見愁』時才這樣的……」 「『鬼見愁』是什麼歌兒?教我唱!」 「老子革命兒接班, 老子反動兒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過來, 要是不革命就滾你媽的蛋!……」 於是紅衛兵肖冬梅低聲唱一句,女郎跟著大聲學一句。 「唱時要不停地踮腳,身體要上下不停地動,就這樣兒!」 女郎學得情緒很投入,也學得很有意思,很開心。肖冬梅見她開心,自己也覺開心起來,便又主動教她跳「忠字舞」。 女郎回到家裡所做的第一件事是開了空調,斯時室內溫度已涼,肖冬梅剛洗完澡,穿的也太少了點兒,忽然就又打了一陣噴嚏,接著全身一陣冷戰。 「寶貝兒,你可千萬別感冒了,那我明天可得成護士啦!」 女郎的話裡,已不禁對紅衛兵肖冬梅流露出了一份兒溫柔的愛心。她急拉開衣櫥,取出一件睡衣披在肖冬梅身上。肖冬梅見那紫色的睡衣是絲綢的,看去特高級,不肯披在身上。說是怕弄髒了。她請求女郎脫下她自己的衣服褲子,還要接著穿。 女郎雙手習慣地往腰裡一叉,呆呆地瞪她。 「大姐,我又說錯話啦?如果我真又說錯話惹你生氣了,那你打我幾下好了!」 紅衛兵肖冬梅顯出惴惴不安的樣子。三分真,七分假。寄人籬下,她不得不裝得乖點兒,為的是進一步獲得對方的好感。 人的明智和取悅於別人的技巧,在落難後僥倖被別人收容並和善對待時,是根本無須誰傳授的。那幾乎是一種人性的本能。 紅衛兵肖冬梅三分真七分假的惴惴不安的樣子,在女郎看來,越發地使人憐愛了。她分明地看出了肖冬梅那七分佯裝中,有一種狡黠的成分在內。她喜歡該狡黠的時候就狡黠點兒的女孩兒,並不喜歡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一味兒傻訥到底的女孩兒。 然而她的一隻手還是高高地舉了起來——肖冬梅也就甘願挨打似的將臉湊了過去。 四目相對,彼此睇視了幾秒鐘,女郎先自笑了。她那只高舉著的手緩緩落下,輕柔地撫摸在肖冬梅臉頰上。 她拍了拍肖冬梅的臉頰說:「沒想到你還這麼會做戲!但是你現在別跟我裝樣兒。什麼弄髒不弄髒的!難道剛才是別人洗澡了呀?這件睡衣歸你了。你穿著長是長了點兒,你別嫌棄就行……」 肖冬梅小聲說:「大姐我不嫌棄。這麼高級的睡衣我怎麼會嫌棄呢?可我不能要啊!」 「那你還是嫌棄了?」 「不,不,大姐我真的不嫌棄!」 「那又為什麼不能要?」 「我父母從小教育我,不許輕易接受別人的東西。」 「原來如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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