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紅色驚悸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八


  第九章

  後夜卯時,乃城市最靜謐的時分。

  普通的城裡人們,這會兒睡得特香。形形色色的提供宵夜的場所,已經少有逗留者了。侍員們大抵在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掃地了。末班公共汽車兩小時前就歸回車場了。頭班公共汽車兩小時後才會行駛在馬路上。而馬路上是很難看見一個人影的。偶有出租汽車駛過,內坐著相互摟摟抱抱耳鬢廝磨,關係親狎而又曖昧的男女。

  連步行街上也不見步行者了。

  後夜卯時的天空,顏色淺得不能再淺,如微微泛藍的錫紙。

  月亮卻仍眷戀著那時的天空。由於天空的顏色變淺了,月亮也就不能被襯托得非常潔白了。它變成了粉皮兒那一種顏色。而且,看去像是被多次沖洗後疊印在錫紙般的天空上似的。

  啟明星已經迫不及待地出現在錫紙般的天空上了,如同從天空的背面透顯著。

  一輛銀灰色的「別克」從寬闊的馬路拐入一條很窄也很短的小街。街兩旁高樓林立。它們都很新,都在三個月前也就是四月份才竣工。而且,樓體都貼著咖啡色的釉面磚。仿佛列隊的身材高大又窈窕的著咖啡長裙的女郎——這是本市最新上市銷售的一處名人小區。鬧中取靜,在黃金地段。由於房價昂貴,非一般人所敢問津。三個月以來也只不過售出十之三四的單元。已經入住此處的,青年戶主多於中年戶主;中年戶主多於老年戶主;女戶主多於男戶主。青年女戶主多於中年女戶主;青年單身女戶主又多於青年已婚女戶主。

  2001年,在中國,在城市,「傍大款」當然還是,不,更是許許多多青年女性的人生拐點,也是人生——理想。倘她們本身確有某些「傍」的先決條件的話。時代對她們的女性人生觀,也幾乎抱著完全可以接受的態度,能夠心平氣和地看待之了。

  那輛「別克」轎車停穩在屬￿它的車位以後,車門即開,踏下一位長髮女郎。這是位高個子女郎,大約一米七左右。加之穿的是高跟鞋,身材就更顯得苗條而修長了。下穿短裙,上著無袖無領小衫,都是黑色的。肩披一條紅色的絲巾。在樓區小路兩旁路燈的照耀下,紅色和黑色襯得她的手臂和腿那麼的白皙。這也是位豐乳女郎。假如從她的前額作一條垂線,那麼她的胸部看去至少要向前凸挺出六七釐米那麼多。它們似乎會將她的小衫鼓破似的。沒法兒立刻判斷出她的年齡,因為她臉上化著濃妝。她一手習慣地叉在腰際,另一隻手舉在胸前,揪住披巾的兩角,邁著無人欣賞的貓步,一步一擺胯地向一幢樓走去。

  忽然她站住了。她側轉身體,向一根水泥電線杆望去。那是離她只有四五米遠的一根水泥電線杆。紅衛兵肖冬梅正站在那兒,雙手掩面嚶嚶哭泣著。在逃跑中,她那只斷了扣襻的鞋又一次跑掉了。當她將自己的手從姐姐的手中掙脫出來,赤著一隻腳往後跑去找鞋時,一支老年秧歌隊熱熱鬧鬧地橫扭過步行街頭。待秧歌隊終於過去了,她的目光已尋找不到姐姐的身影了。連她自己也不清楚怎麼會來到這處樓區的。總之躲避著人多的地方,左拐右繞不停地跑就是了。本能告訴她,這處僻靜無人的地方是比較安全的。本能又告訴她,即使在這處比較安全的地方,她也還是明智點兒站在路燈的光照之下的好。想到親眼所見的趙衛東紅衛兵大哥和李建國紅衛兵戰友的下場,想到跑散了的姐姐凶吉難料,想到自己孤獨無助的境況,她的眼淚可就真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不停地往下掉了,沒法兒不哭出聲來……

  儘管她戴著一頂三十四年前大批量生產的黃色單帽,女郎還是從她那兩條不能掖入帽檐兒的粗而短的齊肩小辮兒,以及她那開始顯出發育期少女優美曲線的身材,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女的。

  女郎好奇地腳步輕輕地走到了肖冬梅跟前。

  肖冬梅沒發覺已有人走到了自己跟前。她處在替戰友們和替自己極度的擔驚受怕之中,仍雙手掩面嚶嚶地哭著。

  肖冬梅臂上的紅衛兵袖標,使女郎對她所產生的好奇心頓增十倍。紅衛兵她是見過的。在電影裡和電視劇裡。而在現實生活中,她可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一名紅衛兵,而且還是名女的!她的第一個想法是紅衛兵看來也不怎麼可怕呀。眼前這名小女紅衛兵不是就哭得怪招人可憐的嗎?什麼事兒使這名小女紅衛兵如此傷心呢?又是什麼原因使這名小女紅衛兵出現在這兒的呢?他媽的,不大對勁兒呀!2001年怎麼會又有紅衛兵了呢?

  像一切看見了肖冬梅他們的人一樣,女郎也不可能不心生愕疑和困惑。只不過她並沒猜想肖冬梅是在演戲。淩晨兩三點鐘,一個小女子孤孤零零地跑到這兒來演的什麼戲呢?!

  她從挎包裡取出煙,吸著一支,興趣濃厚地、靜靜地望著肖冬梅。

  肖冬梅卻還沒覺察,還在哭。

  女郎將那支煙吸到半截,不吸了,一彈,半截煙被準確地彈入了肖冬梅旁邊的垃圾筒的塞口。之後,她將吸在她嘴裡的一大口煙,緩緩地徐徐地向肖冬梅的臉吹過去。

  肖冬梅聞到煙味兒,不哭了。但是雙手並沒從臉上放下來。她對煙味兒是熟悉的,也是敏感的,一向討厭的。她的父親就是一個煙癮很大的男人。而且,在她的經驗中,煙味兒又一向是和男人連在一起的。於是她暗想,肯定是有一個男人正站在自己對面了!她是心理緊張得不敢再哭了,也不敢將雙手從臉上放下來。那一時刻她全身緊張得紋絲不動……

  女郎說:「既然不哭了,就把雙手從臉上放下吧。」

  肖冬梅聽出了是女性的聲音,而且覺得那女性的聲音聽來挺溫和的。

  在人類的一切關係中,女人對女人最容易傳遞安全感。即使她們互不信任,她們一般也不會彼此太害怕。因為這一種安全感建立在同一性別的基礎之上。而且,只有女人對女人才最容易傳遞建立在同一性別基礎之上的安全感。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一個單獨的女人傷害得了另一個女人的事畢竟是極少發生的。而男人和男人之間則太經常發生了。

  由於女郎的聲音的溫和,由於那一種安全感的作用,肖冬梅慢慢地將雙手從臉上放下了——她呆望著對面的女郎,女郎也呆望著她。如同兩個不同世紀的女性彼此呆望著,在由於對方與自己是那麼的不同而引起的愕疑與困惑之中,彼此猜度著對方對自己可能所抱的態度……

  雖然她們之間只不過間隔了並不算太漫長的三十四年。

  女郎終於又開口說:「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語調不僅溫和,而且聽來相當友好。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