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紅色驚悸 >  上一頁    下一頁


  第一章

  日落的情景其實在任何地方都不是優美的,而是憂美的。

  人心感受抑或依戀那美的時分,往往會不禁而平靜地漸生出一縷又一縷的惆悵。人心依戀日落的情景,如牧羊犬于傍晚依戀主人帳篷裡瀉出的光。那一種惆悵啊,仿佛一雙無形的手將人心合捂著了,使人心溫暖而又愀然。

  此刻,它的一半已無可奈何地墜下去了,另一半疲憊地偎著岷山白雪皚皚的峰頂,表演著它最後的堅持。好像被戟叉舉著的半個蘋果,紅得不能再紅了啊!寧肯那樣子永遠地祭什麼也不甘願完全消失似的。

  表演輝煌乃是最最吃力之事。

  2001年的這一輪落日,是多少地顯出一些它的疲憊了。

  自從盤古開天地,它一天一次地,一直那麼堅持著的啊!

  廣闊的一片瀑布般的「鮮血」,從山坡向峰頂緩緩倒流——那是由於它的堅持並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它仍在無可奈何地墜下去。它最後的如血般的彤耀,也無可奈何地縮斂著。

  大壑深處,霧鎖雲橫;冰崖摩天,氣象萬千。它竟真的完全墜下去了。在那一瞬間它努力向上躍了一次,接著就僅剩下月牙兒似的一段弧。只不過不是銀白色的,而是更加的血紅了。那情景望去也就不但憂美,幾乎淒美了。

  刹那間赤霞噴現,「血」濺一空。仿佛它的墜落是以自爆結束的。

  一分鐘後連霞的殘骸碎片也從岷山的峰頂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自天穹向岷山降下夜的大幕,同時以無形的力鎮壓下了無邊的寂靜。

  在那無邊的寂靜中,在岷山的半山腰,在皚皚的雪坡上,有幾個表情肅然的人環立著,他們的目光從不同的角度望向一處——他們所望的是四具擁抱作一團的凍屍。「他們」已被凍僵三十四年了。確切地說,那是四名1967年的紅衛兵……

  紅軍不怕遠征難,

  萬水千山只等閒……

  當年,四名紅衛兵要向全世界證明,紅衛兵也是英雄好漢!

  被政治狂熱冶煉過的躁動不安的本欲,像青春期的痤瘡一樣凍結在他們化石般的臉上……

  他們眸中凝固著對死亡的恐懼……

  也許,三十四年前,由他們口中哈出過的最後的熱氣,仍在岷山的大氣成分中循環著吧?

  也許,他們將被雪崩覆蓋之際,呼喊過什麼口號吧?

  那年齡最小的女紅衛兵,仰著她的臉,她在望替他們抻開著軍大衣的那位紅衛兵——他的頭髮齊刷刷地向一個方向飛揚起來。他的帽子哪裡去了呢?她的嘴張開著,分明的曾在狂風中喊過一句話。那是一句什麼話呢?

  而他也在低頭俯視著她——他臉上凝固著一種罪過的表情——她看去才十五六歲,也許剛剛上初中……

  他的罪過感是由於自己的英雄主義將她那樣單純可愛的小妹妹牽連進了死神的陷阱嗎?……

  他們的衣著並不一致。

  但他們身上有相當一致的東西——草綠色的軍挎包。它裡面也有相當一致的東西——野菜窩窩、毛主席語錄……

  一致的還有他們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和他們臂上的紅衛兵袖標……

  幾位地質考察者已經驚愕又肅然地圍觀了他們許久……

  誰也沒貿然上前觸碰他們……

  誰也沒留意到天色黑下來了……

  一束強光刺破黑夜,直射這裡——於是他們聽到了直升機的馬達聲……

  科學是人類發現荒誕的眼。

  科學也是複製荒誕的魔杖。

  當荒誕成功地被複製了,科學獲得與發現荒誕一樣的滿足和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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