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今夜有暴風雪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二


  「凍掉雙腳,在北大荒可不是沒有過的事!小時候我的腳也凍過,我媽媽就象這樣子給我搓。」他從毛巾繩上扯下條毛巾,要替她擦腳。

  「別,那不是我的毛巾。」她用輕微的聲音說,這時才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目光不禁注視在她臉上,心中實在不可理解,這種時候,她為什麼還會對生活中的這般小事如此認真。

  「那是我們排長的擦臉巾。」

  「那又怎麼樣?」

  「她會生氣的。」

  「是你自己這樣認為吧?」

  她搖了搖頭:「她真會生氣的。她對我和對別人不一樣。」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和別人不一樣。」

  他不再問她什麼了。他心中明白了。他緩緩地將鄭亞茹的毛巾搭在毛巾繩上。

  「邊上第三條毛巾是我自己的。」

  他取下了她自己的毛巾。

  「讓我自己……」她向他伸出一隻手要毛巾。

  他沒給她。他輕輕地替她擦乾了雙腳,慢慢解開自己的衣扣,撩起絨衣和襯衣,半裸出寬闊的結實的胸膛,將她的雙腳暖在自己胸上。

  「啊!不,不!……」

  她慌亂起來。她駭然了。她欲縮回自己的雙腳。他用絨衣將她的雙腳包裹住,緊抱在懷裡。

  「別動!」語氣那麼嚴厲,同時瞪了她一眼。

  她掙動了幾下,沒有掙回雙腳。他的手那麼有力!

  她的臉紅極了。她一下子用雙手捂上了臉。

  「當年我媽媽對我也是這樣做的。」第二次提到他的媽媽,他的語調中流溢出一種深情。

  她還能再有何種表示呢?還能再說什麼呢?

  她一動也沒再動。雙手依舊捂著臉。

  漸漸地,她感到自己的兩隻腳恢復了知覺,溫暖了。也開始疼了。他胸膛裡那顆年輕人的心強有力的跳動,傳導到她的心房。她自己那顆少女的稚嫩的心,也仿佛剛從一種冷卻狀態中復蘇,怦怦地激跳。

  許久許久,他們之間沒有再說一句話。

  一滴淚水,從她的指縫中滴落下來。隨即,又是一滴,又是一滴……

  是因為過分受感動?是的。當然是。但淚水絕不僅僅是因為受感動而傾湧,還因為……他提到了他的母親。用那樣一種深情的語調提到他的母親。

  而她卻從未領受過母愛的慈祥和溫柔。為了領受一次,她寧肯自己的雙腳被凍掉!

  同樣的做法,這北方的小夥子從他母親那裡學到,施加於她。誠摯之中帶有幾分強迫。

  如果是母親的話,她起初心理上怎會產生慌亂和駭然?

  區別就在於此。雖然深受感動但也觸碰到了她的隱衷。她那顆少女的心不但稚嫩,而且那麼細膩。所有細膩的情感都被她的雙唇封鎖在心裡。因此她的內心世界比別的姑娘更加豐富,也更加充滿矛盾和變化。

  這樣的一顆心當然不是他所易於瞭解的。他發現她在落淚,問:「你怎麼又哭起來了?」

  這時,外面響起一片紛亂的腳步聲,夾雜著吵嚷。緊接著,門開處,女排的姑娘們擁進宿舍。她們一見他在女宿舍中,他和她那種不尋常的樣子,都呆呆地站立住,用猜疑的目光望著他們。

  在眾人的目光之下,她顯出無地自容的樣子,仿佛自己是個小偷,被當場逮住。她猛地從他懷中收回雙腳,窘迫而羞澀。

  「用被子包上腳。」他平靜地對她說。轉過身,問姑娘們:「你們這樣看著我幹什麼?」

  沒有誰回答他的話。

  「簡直是拿著弟兄們開玩笑!演習演習,半路上丟了戰備演習指揮員!」

  「不是丟了,咱們大排長准是叫敵人俘虜啦!」

  男宿舍傳來發牢騷的怪話和嘻嘻哈哈的笑聲。

  鄭亞茹最後一個走進宿舍,她的目光在曹鐵強身上差不多停注了半分鐘,然後緩緩地轉移到裴曉芸身上。

  裴曉芸已經坐到火炕上,用被子包住了雙腳。她低著頭,不敢瞅姑娘們。

  「哼!真丟人!」鄭亞茹大聲說了一句。

  「你說誰?」曹鐵強有點惱火了。

  「我說誰,你心裡明白!」鄭亞茹向裴曉芸瞪了一眼。

  他的同班同學,當著所有姑娘們的面,對他說出這般帶有侮辱性的話,使他感到格外不能容忍。他幾步跨到她面前,咄咄地盯著她的臉,質問地說:「我不明白!你今天非得當著大家的面對『我講清楚不可!」

  「講清楚就講清楚!我說的不是別人,就是你!還有她!你們倆!趁著大家演習,你們兩個跑回來,在宿舍裡搞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你……混蛋!」曹鐵強大吼一聲,對鄭亞茹揚起了拳頭。但他畢竟克制住了自己,拳頭並沒有落下去。如果不是當著所有姑娘們的面,這一拳也許會落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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