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今夜有暴風雪 >  上一頁    下一頁


  托運處更加混亂。吹毛求疵的手續,認真過分的查看。咒駡,哀求,抗議,威脅……

  角落裡,在破碎了鏡子的立櫃旁,一個知識青年和一個身分不明的旅客正做著一筆買賣:

  「三十元……」

  「三十元?!我從連隊辛辛苦苦折騰到這兒,要不是無法托運,我才捨不得……」

  「三十五!再多一元也不加!」

  「好,好,三十五就三十五!」

  賣了立櫃的知識青年,接過錢就走。剛走了幾步,又轉回來,還給對方錢,大聲說:「不賣了!」抬腿一腳,大頭鞋將立櫃踢了個窟窿。接著又是一腳,又一個窟窿……

  一個懷裡抱著孩子的女知識青年跑過來,阻攔著,用上海口音嚷叫著:「你瘋了!好端端立櫃,泄啥氣唻!」

  「哇!……」孩子哭了……

  列車進站了。

  幾百名知識青年象狩獵一隻龐大的野獸般,包圍了每一節車廂的車門,窗口。

  手提包,行李捆,紛紛從打開的窗口塞進車廂。

  等不及從車門擠上車的,就從窗口爬。

  「孩子別從窗口……」

  已經塞進去了。

  車廂裡傳出孩子的哭聲……

  另一個窗口,一場難捨難分的離別!

  姑娘在站台上,小夥子在車廂內。小夥子從窗口探出身,姑娘拽住他的胳膊,哭著,喊著:「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走!我不放你……」

  小夥子淚流滿面!

  幾個知識青年同情地望著他們。

  有人搖著頭,輕輕地說:「北大荒姑娘……」

  車站上的廣播喇叭響了:「各位旅客請注意,本次列車,晚點四小時……下面廣播天氣預報,嫩江地區,零下二十四度。黑河地區,氣溫繼續下降,受西伯利亞寒流影響,今夜有暴風雪……」

  …………

  這是北大荒四十余萬知識青年大返城期間的一個夜晚,在東北最北邊陲,在駝峰山上,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某師二團工程連戰士裴曉芸,今夜第一次在邊境哨位上站崗。

  「六號座標」矗立在積雪皚皚的駝峰山頂。它被寒冬包裹了一層霜的外殼,遠遠望去,通體反射著鍍銀般的冷冽的光。

  月,凝凍在夜空。似一面冰塊磨成的圓鏡,剛用雪擦過,連蟾宮的虛影也擦去了。夜空澄淨。澄淨得異常,令人感覺到潛伏著某種不祥,仿佛大自然正暗暗彙集威懾無比的破壞力量。偶爾,紗絹一樣的薄雲從夜空疾迅掠過,雲影在蒼茫的雪原上匆惶地追隨著。稀寥的星怯視著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顯出畏懼,屏息斂氣。沒有風。伸出雪面的篙草的枯葉,樹木細弱的禿枝,都是靜止的。荒原緊張地沉寂著。駝峰山兩峰之間的山溝裡,狼嗥聲不絕,引起近處村子裡陣陣狗吠。狗吠聲過後,愈加沉寂。這種凜峻的沉寂,是北大荒暴風雪前虛偽的徵兆。

  裴曉芸肩槍站在哨位上。她摘下棉手套,借著月光看手錶——差七分九點。今天是她的生日。九點是她的誕生時刻。二十七年前,這一天,這一時刻,她從母腹中降生。剛生下來不會哭,護士倒提著她的身子,在她屁股上打兩巴掌,她才哇地哭響。在她對這個世界發出第一聲啼哭的同時,母親猝然離開了人間,沒來得及看她一眼,也許聽到了她那一聲哭啼……

  是父親告訴她的。在她的第五個生日。那天,父親從幼兒園接她回家,她一路哭著鬧著向父親要一個媽媽。幼兒園的孩子們都有媽媽,為什麼單只她沒有媽媽呢?那是她幼小心靈首次意識到比別的孩子缺少什麼,首次感到生活對她不公正,首次向生活提出抗議,用跟父親哭鬧的方式。她不願比別的孩子缺少什麼。她要一個媽媽,正如向父親要一個布娃娃。回到家裡,她哭鬧得乏了,噘著小嘴生悶氣。不吃飯,不睡覺,不理睬父親。父親是大學哲學系講師,在社會科學方面,是辯證唯物主義的忠實宣傳者。但在解釋自身生活時,又是個帶有宿命論色彩的人。「別哭,」父親對她說:「從小失去媽媽的孩子,生活中不只你一個。告訴我,你為什麼忽然想要一個媽媽呢?」

  「小朋友都說,媽媽比爸爸好。」

  父親呆呆地注視著她,許久無言。

  「爸爸,我要一個媽媽,就要!」

  父親默默地從床下拖出皮箱,打開來,找到舊相集,把她抱在膝上,一頁一頁翻給她看。

  所有照片,都是一個年輕而美麗的女人的照片。

  父親合上相集後,說:「她就是媽媽。」

  媽媽?媽媽多年輕!媽媽多美麗!每張照片上的媽媽,都面露著溫柔的婉雅的微笑。那種微笑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的女兒——我曾在這個世界上非常幸福地生活過。

  「媽媽在哪呀?為什麼從來不回家?」

  「媽媽在另一個世界。」

  「我要到那裡去。我要去找媽媽!」

  父親苦笑了。

  「孩子,我們每一個人遲早都是要到那個世界去的。但我們現在不能去找媽媽。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沒做完的事,而你呢,還沒有開始做什麼……」

  她不明白父親的話。

  「媽媽……死了……」

  死——她明白。

  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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