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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6)


  夏天和秋天扯著手過去了。冬天咄咄地來了。我愛過冬天,大雪使我家周圍的一切肮髒都變得潔白一片了。我怕過冬天,寒冷使我家孤零零的低矮的小破屋變成了冰窖。

  那一年冬天我們有了一個伴兒——條小狗。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發現了它,被大雪埋住,只從雪中露出雙耳。它絆了我一交。我以為是條死狗,用腳撥開雪才看出它還活看。快凍僵了。它引起了我的憐憫。於是它有了一個家。我們有了一個伴兒。一條漂亮的小狗,白色、黑花、波蘭奶牛似的。脖子上套著皮圈兒。皮圈兒上綴著一個小銅牌兒。小銅牌兒上壓色出個」3」。它站立不穩,常趴著。走起來踉踉蹌蹌。前足抬得高高的,不顧一切地一踏,於是下巴也狠狠觸地。幸虧下巴觸地,否則便一頭栽倒了。喂它米湯喝,竟不能好好喝。嘴在破盆四周亂點一通,五六遭方能喝到一口米湯。起初我以為它是只瞎狗,試它眼睛,卻不瞎。而那雙怯怯的狗眼,流露著無限的人性,哀哀地乞憐著。我便懷疑它不過是被凍的。它漂亮而笨拙,如同一個患羊癲瘋的漂亮的小女孩,它那雙褐色的狗眼,不但是通人性的,且仿佛是充分女性的。我並未因其笨拙而前生厭惡。弟弟妹妹們也是。

  我們那麼需要一個小朋友。

  而它可以被當成一個小朋友。

  就是這樣。

  母親下班回到家裡,呆呆地瞅著那狗吃和走的古怪樣子,愣了半晌,驚問:「這是什麼?」

  我回答:「狗。」

  「扔出去!」母親想過:「快給我扔出去!」

  我說:「不!」

  弟弟妹妹們也齊聲嚷:「不扔!不扔!」

  「都不聽話啦?」母親一把抓起了笤帚,高舉著先威脅的是我:「看我挨個兒打你們!」

  我趕緊護住頭:「就不許我們喜歡個什麼東西嗎?」

  弟弟妹妹們也齊聲表示抗議:

  「就不許我們養條喜歡的狗嗎?」

  「就不許我們有個撿來的伴兒嗎?」

  母親吼道:「不許!」笤帚卻高舉著,沒即刻落到我頭上。

  我大膽爭辯:「你說過的,對人要心善!」

  「可它不是人!」母親舉著的手臂放下了:「人都吃糠咽菜的年月,喂它什麼?還是這麼條狗!」

  我說:「我那份飯分它吃。」

  弟弟妹妹們也說:「還有我們!」

  母親長長歎了口氣,逐個兒瞧我們,垂下了手臂。

  在一中住讀的哥哥那天晚上也回家了,研究地望著那條狗說:「我知道了,這是條被醫院裡做實驗的狗,跑出來了!老師帶我們到醫院參觀過,那些狗脖子上掛的都是這種編了號碼的小銅牌兒。肯定做的是小腦實驗,所以它失去平衡機能了。生物課本上講到這一點。不養它,它死路一條……」

  可憐的我們的小朋友!

  母親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不知是因狗,還是因她的兒女們集體的發難。寬容的我們的母親……

  那一條狗,也是可以和我們在雪地上玩耍的。感謝上帝,它的大腦裡的人性是沒被人做過什麼實驗的。它那種古怪的滑稽的笨拙的動態,使我們發出一串串笑聲,足以慰著我們的幼小的孤獨的心靈。

  雪地上留下一片片生動的足跡,我們的和狗的……

  一天上午,趴在窗前朝外望的三弟突然不安地叫我:「二哥你快看!」

  外面,幾個大漢在指點雪地上的足跡。

  他們朝我家走來。

  「是想搶我們的狗吧?」

  我也不安了,惶惶地將「3號」藏入破箱子內,將小妹抱到箱子蓋上坐著。

  高叫:「我們是打狗隊的!」

  大漢們在敲門了。

  「我們家沒養狗!」

  然而他們闖入家中。

  「沒養狗?狗腳印一直跑到你家門口!」

  「它死了。」

  「死了?死了的我們也要!」

  「我們留著死狗幹什麼?早埋了。」

  「埋了?埋哪兒?領我們去挖出來看看!」

  「房前屋後坑坑窪窪的,埋哪兒我們忘了。」

  他們不相信,卻不敢放肆搜查,這兒瞧瞧,那兒瞅瞅,大掃其興地走了……

  「他們既然是打狗隊的,既然沒相信你們的話,就絕不會放過它的……」

  晚上,母親為我們的「小朋友」表現出了極大的擔心。

  我說:「媽,你想辦法救它一命吧!」

  母親問:「你們不願失去它?」

  我和弟弟妹妹們點頭。

  母親又問:「你們更不願它死?」

  我和弟弟妹妹們仍點頭。

  「要麼,你們失去它。要麼,你們將會看到打狗隊的人,當著你們的面兒活活打死它。你們都說話呀!」

  我們都不說話。

  母親從我們的沉默中明白了我們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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