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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3)


  一道清河水,一座虎頭山,
  大寨就在那個山那邊……

  她又唱了兩句,說:「我剛才就是唱這支歌,怎麼,你聽到了?……」

  這時,她臉上的緋紅已消失,神態也變得自然了。

  我感到她簡直是在把我當成一個瞎子一個聾子加以公然的愚弄!

  我慍怒了,冷冷地說:「不!我聽到你唱的不是這支歌!你唱的是『十八歲的哥哥惦記著小英蓮』!」

  「十八歲的哥哥?什麼小英蓮?你別瞎說!我聽都沒有聽到過這支歌!」她那兩條又細又長的眉毛揚了起來,使她本來有一種詫異表情的臉,顯出不但詫異而且驚愕的表情來。仿佛我當面說她是一個賊!

  這麼富有魅力的動人的一張臉,幾次虛偽的變化的表情就浮現在這張臉上。

  我驚怪地凝視著這張臉,在她面前僵立了。我對她再也無話可說。她在我眼中仿佛是埃及的獅身人面怪物斯芬克司(Sphim),斯芬克司也要比她坦白!因為斯芬克司對所有的人

  都說同一句話:「猜不中我的謎,我將吃掉你!」斯芬克司也要比她知道羞恥!因為斯芬克司被俄狄浦斯猜中了謎語後,畢竟從巍峨的岩石上跳下去摔死了!

  而她,竟要使一個神經正常的人相信自己大白天活見鬼!

  我幾乎是惡狠狠地對她說出這兩個字:「虛偽!」

  我猛轉身,懷著對她似乎永遠也無法消除的鄙視,悻悻地大步走了。

  「等等!」她叫住了我。

  我站下,並沒有轉過身,但卻想像得出她是怎樣慌張急促地追到了我身後,也感覺到了她那惴惴不安的呼吸。

  「你,你要彙報給連裡知道麼?……」她呐呐的語調中,帶著難於明言的苦苦哀求。

  我心軟了,背對著她,搖搖頭,我走出很遠,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了一下。她,她仍站在小河邊,像一尊石雕,一動也不動……

  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

  我還不至於那麼卑劣!

  從那以後,過每一次團組織生活,當她誨人不倦地對我們進行種種思想意識方面的教育時,一接觸我的目光,語調和神態就不自然起來……

  這倒使我覺得有些對不住她了。

  不久,我收到了母親病重的電報。連裡沒有批假,理由很簡單正值夏收季節,我是康拜因手。其實我知道,主要的原因是,連長不相信這封電報的真實性。某些想父母想得厲害的知識青年或者他們的父母,曾用父母病重、病危,甚至病故之類的電報,使我們的連長上了好幾次當。連長是個典型的經驗主義者,對這樣的人,解釋和哀求都是沒有用的,效果只能適得其反。但我卻不能對這封電報無動於衷。我父親去世得早,母親是街道小五七廠的工人。她在困苦的生活中把我和妹妹拉扯大是多麼不容易?誰也不能比我更體諒她為我們兄妹操碎了的那顆心。如今我和妹妹都來到了北大荒,將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撇在了家裡。她是個剛強的女人,無論多麼想念我和妹妹,她都不會採取欺騙手段的……

  我必須立刻回到母親身邊!

  我在當天就悄悄地離開了連隊……

  呵!我的母親!這一輩子受盡了生活的辛酸磨難的女人!她太剛強太愛她的孩子了!她明明已經病得奄奄待斃,自知將不久于人世了,卻只給她的兒子拍了一封『病重』的電報,她怕『病危』這樣嚴峻的字眼兒會驚嚇她的孩子。

  母親活在人世的最後五天,我給予了她老人家一個兒子所能給予的最大限度的愛和孝心,也代替我的妹妹,報答她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並撫養成人的恩情。

  五天,短短的五天啊!無論我在這五天內給予她老人家多少愛多少孝心,那也只能僅僅算是一個兒子對母親的象徵性的報答啊!而這種報答卻成了永恆的抵消!

  母親死前給我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照顧好你妹妹!她就你一個親人了!」

  我帶著一顆悲哀得麻木的心回到了連隊。

  回去當天,團支部按照連長的指示,討論給我這個"逃跑主義者"以什麼樣的處分。事先有人向我透露,要拿我當典型,殺雞給猴看;處分早已確定開除團籍。討論不過是走個組織形式。

  而我,卻根本對任何處分都無所謂了。

  副指導員主持討論。我想,她這下子該稱心如意了!可以堂而皇之地對我實行報復了。我準備一言不發地聽她大發一通議論,一言不發地接受她對我的批判。

  她讓我先談談對自己的錯誤的認識。

  我,誰都不看,只漠然地喃喃說了一句:「我母親……死了……三天前……」說完這句話,便低下頭,用雙手捂住了臉。我憑感覺肯定,所有的人的目光都一下子投注到了我身上。

  一刹那間,似乎每一個在場的人都停止了呼吸,寧靜得令人窒息,好像空氣都凝固了!許久許久,我聽到副指導員用極其低微的剛剛能使人聽到的聲音說了兩個字:「散會……」

  她第一個起身離開了。

  當我邁動機械的步子經過連部時,聽到裡面傳出了副指導員和連長激烈的爭吵聲,她對連長的"指示"從來是奉若神明的,

  我不禁停下了腳步。

  「我是一連之長,難道沒有處分一個戰士的權利?!」是連長惱怒的四川口音。

  「我是團支部書記,如何處分一個犯了錯誤的團員,這是團組織的權利!'唱,j指導員的聲音也那麼激動。

  「你這樣做,是袒護一個逃兵!」

  「逃兵?他是從戰場上逃跑的嗎?他逃到黑龍江對岸去了嗎?你知道嗎?他母親已經死了!他在母親死後第三天就回到了連隊!……」

  「哦!死了?……」

  「連長!我也是一個知識青年,我也有老父老母,他們日夜思念我,我也日夜思念他們。要不是我受自己誓言的約束,我也想立刻就回到父母身邊去,但……我不能夠!我不同意開除他的團籍!連長!請你設身處地想一想!……」

  我聽到了她的哭聲。

  我站在連部外面,頓時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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