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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1)


  那是一片死寂的無邊的大澤,積年累月浮蓋著枯枝、敗葉、有毒的藻類。暗褐色的凝滯的水面,呈現著虛偽的平靜。水面下淤泥的深淵,漚爛了熊的骨骸、獵人的槍、墾荒隊的拖拉機……它在百里之內散發著死亡的氣息。人們叫它「鬼沼」。

  我到北大荒後,聽了許多關於「鬼沼」的傳說: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的深夜,荒原在靜謐的黑暗中沉睡的時候,可以看見那裡有綠熒熒的忽閃的「鬼火」飄動,可以聽到當年被「鬼沼」吞陷的熊的巨吼、獵人求救的槍聲和其他不幸遇難者們絕望悲慘的哀呼……還可以聽到一種怪異的鳥叫聲,那聲音仿佛一個女人在淒涼地哭嚎著:「多可憐、多可憐……」然而誰也沒有見過這種鳥什麼樣子。鄂倫春人把這種鳥叫做"收魂鳥",說它們是大地之神變化的精靈,在深夜招收並撫慰那些喪命於「鬼沼」的人和動物的幽魂。「鬼火」是它們打的燈籠。

  「鬼沼」像希臘神話傳說中令人恐怖的九頭惡龍,霸佔著它身後的萬頃沃土。一馬平川,只要春天播下種子,秋天便能收回千萬噸糧食。然而沒有人敢涉過「鬼沼」,去播下一粒種子。據說當年日本關東軍的一個大佐,對那片沃土發生了興趣,幻想在那裡創建個農場,將來做個大農場主,曾親自率領一個勘查小隊在冬季越過了「鬼沼」。他們如泥牛人海,一去未返。北大荒的老人們,有說他們被狼群吃掉了的,有說他們被零下四十多度的嚴寒凍死了的,有說他們給養不足餓死了的,有說他們被鄂倫春部落消滅了的,也有的說他們春天回返時,連人帶車陷沒在沼底……鄂倫春人把那萬頃沃土叫做「滿蓋荒原」。「滿蓋」是鄂倫春語魔王的意思。冬季他們偶爾也出現在那荒原上,但絕不獵殺那裡任何一隻動物,懼十白受到"滿蓋"的懲罰。

  恐怖的「鬼沼」!神秘的「滿蓋荒原」!

  我到北大荒的第三年冬季,我們連隊由十幾個知識青年組成了一支墾荒先遣小隊,向那裡進發了!

  我們這個連隊,由於當初選點錯誤,耕地有限,低窪,麥收時一碰上雨季,收割機就陷在麥地裡,像一隻只癱瘓的大蛤蟆,無法作業。因此,連年歉收。那一年更慘,連種子都沒有收回來。團裡決定解散我們這個連隊。全連二百多朝夕相處的知識青年,將被分插到各個兄弟連隊去。這意味著,我們不但不能向國家貢獻糧食,而且也養活不了自己了!我們剛到北大荒三年呀!許多人還要在戰天鬥地中大有作為呢!屯墾戍邊的信念還沒有動搖呢!艱苦創業的精神和熱情還沒有泯滅呢!

  還有什麼能比團裡這個決定更令我們感到恥辱?!許多人聽老連長羞慚地宣佈了決定後,當場哭了。副指導員李曉燕,首先站起來激烈地堅決地反對接受這個恥辱的"解散令"。

  她說:「連隊絕不能解散!我們可以去開墾'滿蓋荒原'!我們離它最近,早就應該想到開墾它了!我們要把連隊重新建設在那裡!要在'滿蓋荒原'上留下第一行墾荒者的足跡!要向團

  裡提出保證,當年開荒!當年打糧!第二年建新點!我們立軍令狀!」?

  我們聽慣了甚至聽厭了副指導員在任何場面說出的豪言壯語。可她說出的這番話,是怎樣地激動了我們鼓舞了我們啊!我覺得那是她說出的最豪邁最有力量的話!許多人和我有同樣的看法。

  團裡收回了已經下達的決定,接受了我們的軍令狀。

  幾天之後,我們連隊的兩台最新的五十四馬力的拖拉機,披紅戴花,拽著趕制的木爬犁,在全連人的列隊送行下,駛向茫茫雪原。

  希望、信賴、寄託、無言的叮囑,從一雙雙默默注視著我們的眼睛裡表達出來。我們每一個墾荒隊員都從這些眼睛裡體驗到了責任感。我們每一個人都哭了。

  哦!我們這些年輕人!

  我們是多麼珍重責任感啊!

  我們是多麼容易激動和被感動啊!

  第一輛爬犁裝載著糧食和行李。第二輛爬犁上搭著帳篷。我們十幾個墾荒隊員,一個緊挨一個地擠在帳篷裡。我坐在扣著的破臉盆上,用膝蓋夾著一本翻開的《虹南作戰史》。我猜想,它是我們這一行人唯一的精神食糧。不過我並不靠它充塞頭腦和思想。我兩眼注視著書頁上的鉛字,卻在回憶我所讀過的《戰爭與和平》、《約翰·克利斯朵夫》、《悲慘世界》、《紅與黑》……內心深處被書中人物的命運暗暗感動。

  身旁坐著我妹妹,她懷裡抱著一個柳條編的小籠子,籠子裡關著一隻小松鼠。一路上,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像個啞巴。她的臉色那麼蒼白,表情那麼呆滯,眼神那麼淒涼!我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姐,就只有這一個妹妹。我從小愛她,可是我當時可憐她又恨她,不久前她敗壞了自己的名譽,令我丟盡了臉。

  對面坐著副指導員李曉燕,身旁坐著鐵匠王志剛。他黑,健壯魁梧,有一張線條粗獷的臉,給人一種意志堅定、力大無窮的堂堂男子漢的印象。他使人聯想到莎士比亞悲劇中的人物奧賽羅,因此獲得了一個「摩爾人」的綽號。他性格孤獨,為人正直,敢於主持公道,不喜歡出風頭,但一言一行都在知青中具有潛在的影響力。我嫉妒他在我們知青中那種無形的任何人不能匹敵的威信。他暗暗愛著我們的副指導員李曉燕。這一點許多男知青都知道,他自己也在大宿舍裡公開承認過。但卻沒有一個人敢在這一點上開他一句玩笑。我欽佩他公開承認愛情的勇氣和驚人的坦率。從那天起,我把他看成了我的對頭。因為我也暗暗地愛著我們的副指導員。他參加到我們這支墾荒隊,是副指導員指名道姓點的將。這尤其使我嫉妒極了!而更加使我嫉妒的是,李曉燕此刻竟將頭靠在他寬厚的肩膀上,似睡非睡地打屯!

  我瞧著她,心中不禁又一次暗問自己:我為什麼會愛她?她身上究竟具有什麼吸引我的魅力?是因為她美麼?不錯,她美。她是個上海姑娘,有一張清秀嫵媚的臉,臉上的皮膚白淨,五官俊俏,一雙眼睛很大,很明亮。眉毛又細又長,和眼睛之間的距離略寬了些,這就使她的臉上永遠呈現了一種揚眉凝睇,驚詫不已的表情。自從我第一次見到她,就再也不能不注意她。她太自然地使我聯想到了意大利畫家包爾第尼的傑作《瑪爾波公爵夫人肖像》。我甚至不能判斷究竟是那幅肖像更酷似她,還是她更酷似那幅肖像。她的身材也很優美,修長,苗條,亭亭玉立。據說她是上海芭蕾舞學校小班的尖子學員,許多部隊文工團和地方文藝單位爭著招收過她,她都拒絕了,卻自願報名來到北大荒。我見過、接觸過、結識過的容貌美麗的姑娘,絕不僅只她一個。我不是那麼容易被姑娘們的外表美所迷惑、所傾倒、所動心的人。越是在美麗的姑娘們面前,我越會表現出一種孤傲的清高來。我的座右銘是:絕不輕率地做愛情的俘虜。那麼,是不是她那嚴肅莊重的性格引起了我的好感呢?也不。我更喜歡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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