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訛詐(2)


  他明白——做得再高明的假賬,只要認真仔細地查,最終總是會被查帳人發現破綻的。正所謂「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他曾做過幾次「獵手」,而現在是「狐狸」了。

  他想到了兒子。兒子爭氣,在重點大學讀碩士研究生,是優秀學生會幹部,將被公費送出國攻博……

  他想到了女兒。女兒已經大學畢業,是一所重點中學的英語教師。而女婿是該中學最年輕的副校長。互敬互愛的,一對感情和美的小夫妻。

  他想到了他自己。當了一輩子會計,和錢打了一輩子交道,卻從未在錢字上動過歪念。過去的年代,多次獲得「模範」……

  他想到了他老伴。老伴死于癌症,死前對他說:「我最不放心的是你的身體!最放心的是你會領著兒女們走正道……」

  他想到了在大學裡讀碩士的兒子需要錢……

  他想到了即將分娩的女兒需要錢……

  兩萬元——多乎哉?不多也!

  對於有些人,兩萬元是區區之數。

  對於兒子和女兒,如果他忽然說給他們每人1萬元錢——他想像得出,兒子和女兒將多麼的被他這位父親所感動……

  但,倘代價是……

  老會計不敢想下去了……

  都道是「常在河邊站,哪能不濕鞋」——可他在錢這條往往誘人自溺的「大河」邊站了一輩子,又何曾潮過鞋底兒?

  他越不敢往下想越不能不往下想,而越往下想則越害怕……

  他害怕得都沒有打開手提包看一看那兩萬元錢。

  第二天,在預先探知經理辦公室沒別人的時間裡,他拎著手提包去見經理。

  實際上,我們講述的這一件事,至此已接近尾聲了。

  然而卻也剛剛開始。

  是的,剛剛開始。

  因為,導致老會計死于殺手刃下的真正的原因——那一種「黑色」的,越希望被正確理解便越被嚴重誤解和曲解的奪命情節,才剛剛介入這一件事。

  老會計徑直走到經理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前,從手提包內取出兩萬元錢,輕輕放在桌上,以極低極低的聲音說:「經理,我覺得,我不能接受這兩萬元錢……」

  經理的第一個反應是霍地從老闆椅上彈跳而起,神色慌張地去插上辦公室的門。

  經理走回到老會計身旁,斜眼瞧瞧桌上那兩萬元錢,隨即瞪著老會計,以更低的聲音說:「嫌少是不是?!」

  從經理那方面,只有得出以上結論才符合他的經驗向他揭示的某種邏輯。

  「經理,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只不過……」

  老會計口拙舌笨起來。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正確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了。

  「你,你嫌少也不可以這樣啊!」

  「經理,我發誓我不是嫌少……」

  老會計不但口拙舌笨,而且面紅耳赤了。

  他越是極力想表白自己來到經理辦公室不是嫌兩萬元錢太少,卻越是給經理一種他嫌錢少的印象……

  經理從腰間摘下一串鑰匙,「扭開一個抽屜的暗鎖,從中取出了一捆錢,連同老會計放在桌上的兩萬元,一齊替老會計收進了手提包。

  經理的嘴附在老會計耳上悄語:「一會兒幾位部門領導都要到我這裡來開會,有什麼想法兒你晚上到我家去談好麼?你我之間,難道還不可以開誠佈公麼?」

  經理不容老會計再說什麼,左手從背後按在老會計左肩上,右手從背後按在老會計右肩上,將老會計親親密密地「送」出了辦公室……

  當夜,老會計失眠了。他將手提包放在床頭櫃上,歪頭瞧著它發呆。它因為多裝了1萬元而顯得更鼓了,老會計也更加不安了,更加不敢拉開它的拉鍊了。

  「蒼天在上,我不是嫌少……」

  他不由得嘟噥了一句……

  幾天後的中午,老會計離開公司,在馬路旁的公用電話亭往經理辦公室撥了一次電話。電話線很照顧他,一撥就通。

  「經理嗎?您現在說話方便嗎?」

  經理正獨自在辦公室午休。

  他立刻聽出了老會計的聲音。儘管只一個人在辦公室裡,他還是心虛地用另一隻手捂上了話筒。

  「方便。可你在哪兒給我打電話?!」

  「在外邊。在馬路旁的公用電話亭……經理,您誤解我了。我不是嫌少。無功受祿,我怎麼會嫌少呢?請您耐心聽我解釋,我……我……」

  「得啦得啦,別解釋了!下班以後,我在辦公室等你。有話當面說!」

  經理那頭啪地擱了電話。

  老會計在馬路旁的電話亭前手握著話筒發愣。

  還跑到馬路上去在公用電話亭給我打起電話來了!

  經理繞著辦公桌走了一圈,又走一圈,內心裡倏忽間產生一種類似被訛詐的感覺……

  當公司租用的那一層寫字樓徹底安靜下來以後,老會計幽靈似地出現了……

  經理顯出一副恭候良久的樣子。

  經理客氣地說:「坐吧。現在只有你我二人,你究竟想要多少才滿足,開門見山吧!」

  那一種客氣的態度,使老會計頓時感到,他已不再是心腹了,他們從前的親密關係已改變了。

  老會計不禁心生出大的無奈、沮喪和悲哀。

  老會計以一種近乎冤屈的語調說:「經理,我怎麼才能向您解釋清楚呢?」

  經理慢條斯理地說:「既然連自己都覺得解釋不清楚,那就別解釋了。現實中有些事本來就是完全不需要解釋的。你不解釋,我還清楚;你一解釋,我倒糊塗了……」

  經理說著,探手於西服內兜,二指夾出一個存摺,伸在老會計眼前晃了幾晃……

  經理又說:「中午接到你從外邊打來的電話,知道我下午辦的第一件事是什麼事嗎?我親自去到銀行裡,將我家的一個存摺,改成了你的名字。我一時也搞不到許多現金,只能以這種方式滿足你了。如果你真的不嫌少,那你就收下。如果你收下了,那你就別再來向我解釋。就算我求你,啊?」

  經理說罷,將存摺放在了桌角。

  老會計的目光,從經理臉上,轉移向了存摺,卻沒伸手去碰它。

  「滿足不滿足,你總得拿起來看看啊!」

  經理的態度客氣而又彬彬有禮,客氣得使老會計周身發寒。

  老會計太為難了。

  如果他照直說自己怕受牽連,那麼也就等於是在當著經理的面,說經理指示他做的那一件事是犯罪。

  但是,若經理反問:「你憑什麼認為我企圖將那筆錢占為己有?」

  他將被問得張口結舌,無言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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