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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教學樓倒塌對余校長的打擊實在太大。那一陣,山上山下到處傳說,界嶺小學的民辦教師,為了支付轉正時必須上交的工齡錢,竟然合夥貪污別人捐贈的建校款。事實上,教學樓倒塌後,人們就在廢墟中發現,所謂的「鋼筋混凝土」中基本上見不到鋼筋,偌大的水泥塊。一隻手就能捏碎。別人還沒追問,鄧有米便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來。造成事故的原因一目了然,夏雪的父母離開時堅持認為,即便鄧有米私下要了兩萬公關費,餘下八萬,只要施工單位不是太無良心,仍然能夠建好這種規模的教學樓。

  鄧有米不顧滿身鮮血,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存款單,上面的日期表明,他沒有說假話:如果縣教育局的女會計沒有到部隊去探親,那一天,鄧有米就替余校長和孫四海交清了他倆不可能籌集到的工齡錢。鄧有米還說,上次藍飛轉正,上上次張英才轉正,讓他們三個認識到,只要還有誰沒轉正,先轉正的人就會日日夜夜地咒駡自己。為了解脫,更是為了幫天下最好的民辦教師一把。自己才聽信村長余實的話,在與鄉建築公司簽合同時,要他們在工程完工後,支付這兩萬元的公關費。

  夏雪的父母沒有收回這張兩萬元的存款單,他們覺得,也許夏雪會同意鄧有米這樣做的,僅有好校舍,沒有好老師,學校就不是學校了。實際上,最讓夏雪的父母傷心的是,雖然一再以捐款人的名義要求用別的方法善後。而不要為了政治形象傷害好人,隨後趕到的方書記根本不聽,還同村長余實一唱一和,無論如何也要將鄧有米繩之以法。

  更讓夏雪父母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鄧有米將兩萬元存款單還給教育站後,被檢察院作為贓款扣留了。夏雪的父母知道,一旦被認定為贓款,名義上是要上繳國庫,實際上只在賬面上劃轉一下,又回到收繳單位,變成他們的工作經費。夏雪的父母說,早知會這樣,還不如用鄧有米省下來的這筆錢,幫余校長和孫四海交了那筆工齡錢,早點讓他

  們轉為公辦教師,一了半輩子的心願。

  夏雪的父母傷心時,才讓大家想起來,夏雪已經死了。

  因為百感交集,夏雪父母的心裡也亂套了,他們悲憤地說,這些錢是他倆一分一厘地攢起來的,本想留作女兒出嫁時用。女兒生前恨死了那些手也髒、錢也髒的人。想不到她死後還要被拖進不明不白的官司中。夏雪的父母這樣說過之後,誰也不忍心去問夏雪是如何死的。那是白髮斑斑的父母送走秀髮飄飄的女兒後,所留下的最後傷悲、最深情感和最難最苦的苦難。

  張英才後來得知這些事,也和大家一樣驚訝。

  鄧有米曾經向夏雪的父母發誓,他不敢說多長時間,但一定會在二位有生之年,在界嶺這裡,還給夏雪一座教學樓。鄧有米還說,未來的合同中一定要寫上,教學樓的竣工酒席要擺在一樓教室裡,請建築公司老闆喝酒時,頭頂上的二樓教室要堆上一百隻裝滿沙土的麻袋。這個主意是夏雪的父母替他想到的,夏雪的父母說,當年金門島上的國民黨守軍驗收碉堡時,就是讓承包人待在裡面,外面用大炮轟。所以,當解放軍萬炮齊轟時,那些碉堡居然沒炸毀。

  村長余實譏笑鄧有米,差不多三十年省吃儉用,才湊到一萬元工齡錢,想湊齊十萬捐款,未必還想再活三百年?鄧有米義正詞嚴地告訴他,說不定不用等到界嶺小學再建新樓,余實的村長就當不下去了。鄧有米一副豁出去的樣子,讓村長余實很憤怒,臉上的幾塊肌肉抽搐了幾次,不敢有進一步動作。罵了一堆髒話後,村長余實轉過身去,在方書記面前顯出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

  對於方書記前後判若兩人的變化,張英才一點也不驚訝。

  方書記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就讓藍飛起草一份給有關部門的情況簡報,建議開除鄧有米的公職,然後親自打電話給檢察院院長,讓他接待前來舉報的村長余實。有在縣教育局幫助工作的經歷,張英才深深地明白,凡有領導幹部在沒有割袍斷義的必要時主動要求處罰某個人,就說明這位領導急切地渴望升遷。

  第一場雪落下之前,成菊來到學校,要余校長寫個證明,並且蓋上學校公章,她要去縣教育局要回鄧有米交的那一萬元工齡錢。余校長按她的要求寫了證明。成菊剛下山,界嶺就開始落雪,很快就將下山的路封死了。按照檢察院的佈置,放學之後,余校長才將成菊的去向告訴村長余實。村長余實很生氣,他不僅又要罵人,還萌發了將誰痛打一頓的念頭。等到道路通了,村長余實去向檢察院報告時,即便是成菊臉上有個明顯疤痕,也沒有人清楚她去了哪裡。

  村長余實想將成菊餵養的雞和豬抓走,葉碧秋的小姨卻不答應。他們兩家一向如此,哪怕忘了交代,只要一家屋裡沒人,另一家就會幫忙照料。畢竟是老村長的女兒,村長余實在她面前還不敢為所欲為。

  時間不長,第二場雪又落下來。

  這時候,大多數人開始同情鄧有米,辛辛苦苦多少年,花一分錢都覺得心疼,好不容易攢了些錢,本以為買到了後半輩子的幸福,到頭來只是買了一個能夠被開除公職的資格。

  積雪剛開始融化,成菊就回來了。

  成菊逢人就說,她惦記著自己養的雞和豬。還說縣教育局的人連村長余實都不如,沒辦法,她只好去省裡上訪。一向怕事的成菊,突然膽壯了,根本不把村長余實放在眼裡。成菊此去見到了教育廳副廳長,副廳長親自打電話,讓縣裡退錢,還說,如果鄧有米真的以一己之力,將界嶺小學大樓重新蓋起來,他要親自來剪綵,然後另案解決鄧有米的所有問題。

  村長余實不相信,教育廳豈是成菊這種女人想進就能進去的地方。成菊說,只有當官的才怕當官的,自己什麼都不是,也就什麼人都不怕。成菊出門時,就將鄧有米當成寶貝的那張發黃的報紙帶在身上。那上面有張英才幾年前寫的那篇文章和王主任拍的照片。成菊說,教育廳的看門人一見到這張報紙,就將她領到副廳長那兒。村長余實還是不相信,他要成菊將退回的錢給大家看看。成菊居然學會了冷笑:想看別人的錢,最好到銀行門口站著。村長余實更生氣了,他覺得成菊正在得到某位高手的指點。

  教育局退錢給成菊的事。余校長後來也問過,成菊卻是笑而不答。

  余校長說:「鄧校長不在,你可不要亂來。」

  成菊說:「我沒有亂來,是老鄧要我這樣做的。」

  至於鄧有米要她做什麼,成菊不肯多說一個字。

  一旁的孫四海將話岔開:「你家老鄧還好嗎?」

  成菊說:「哪有不好的,從教一個班,變成只教一個人,胖得都快像教授了。」

  孫四海又說:「那麼調皮的傢伙,老鄧能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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