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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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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機四伏的教師集訓,突然變得風平浪靜。 雖然民辦教師們不再為難萬站長,計劃中的民意測驗還是照常進行。投完票後,大家推舉胡校長上臺監票,余校長唱票。最終結果是,萬站長既不用辭職,也不用去界嶺小學教書,還是繼續當教育站站長。 集訓結束後,藍飛沒有跟他們一起回界嶺,一個人上了去縣城的班車。 路過細張家寨,老遠就看到藍小梅在家門前站著。鄧有米朝她招招手,她也不理。走出很遠,再回頭看,藍小梅還在那裡站著。 余校長認為藍小梅在為藍飛的事發呆。 孫四海卻說:「我聽到她在罵余校長:不就是當了個誰也瞧不起的破民辦教師嗎,幹嗎要做出一副偉大的樣子!等娶了我這個資深美女做老婆,若是還將轉正指標當成爛樹葉,夜裡不讓你上床!」 余校長想不笑,卻沒有忍住,大概是笑得太厲害了。後來覺得有些頭暈。 秋季開學之前落雨,而且是暴雨,這種情形非常罕見。 暴雨落了兩天還不見停。暴雨肆虐的第一天,余校長他們見勢頭不對,就分頭下去通知學生,明天不用來到學校報到,後天準時到校上課就行。哪料到,第二天暴雨更甚,山上山下佈滿了大大小小的急流。他們只好又將遠遠近近的山村重新走一遍,告訴學生們開學時間再順延一天。第三天下午,已經不能用暴雨來形容的暴雨瘋狂到極點,正當所有風雲、林木、山體一齊呐喊時,一道強烈的閃電擊中後山的那座石峰。解體後的巨石順著山坡滾下來,臨近學校時,正好彈起來,穿過屋頂,將六年級教室的講臺打樁一樣砸進地裡。然後就地 打了一個滾,破牆而出,十分精確地安臥在旗杆下面。 界嶺小學的房子是「文化革命」後期修建的,原準備安排一批從省城來的知識青年。後來,葉碧秋的外公決定將這些閑著沒用的房子改造成小學。他曾惋惜這批知識青年中途變卦,說好要來,卻又不來,如果來了,界嶺的文化面貌肯定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葉碧秋的外公當村長時,正是越窮越有威信的時期。他往鄉里跑一次,再往縣裡跑一次,就將知青點要來了。代價是,將工農兵大學生的推薦指標都給了別的村。葉碧秋的外公力排眾議,讓大家相信,被推薦成工農兵大學生的人,只能成為界嶺的生產關係,無法產生生產力。知識青年一來,既擴大了生產關係,又增加了生產力,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多少年之後,當大學生人數就像物產一樣成了各地攀比指標後,在各種報表上,工農兵大學生也既是生產關係,也是生產力。雖然如此,也沒有人說葉碧秋的外公在決策上犯了錯誤,卻說是上級領導同知識青年一起欺騙了界嶺人民。房子還是新的時,縣裡還記得打招呼,讓村裡代為管理。那一年,葉碧秋的外公擅自決定用知青點的房子,辦一所自己的小學。村委會有人建議還是請示一下縣裡。葉碧秋的外公說,空置的房子垮得快,用來辦學校則是養房子。 當年,知青點的房子一定要蓋成紅色的。為此,界嶺的男男女女都到鄉里去挑紅磚。那時候,這房子是這一帶山裡最漂亮的,有一陣,大家將它叫做紅磚屋。二十多年了,別的公屋早已破爛不堪,學校的紅磚屋,再用十年也沒問題。界嶺的事有些是沒道理的,譬如,老山界上的大廟,既得神靈護佑,塵俗之人也愛護有加,每隔三五年仍需整修一次。反而是一年到頭總有小學生搗亂不已的紅磚屋,這麼多年,基本上沒有大修過。所以大家認為,讀書的人養房子。 霹靂震響之前,余校長正在和余志說話。餘志昨天就要去鄉初中報到,被余校長攔住了。這會兒,他又要下山,余校長仍舊攔著,一定要等李子來邀他才讓走。霹靂一響,剛剛還說暴雨沒什麼可怕的餘志,情不自禁地鑽到余校長懷裡,依偎了片刻,余校長便推開余志,拉開虛掩的大門,正好看到巨石在電光進發中自天而降,又從教室裡破牆而出,翻了幾個跟頭,挨著旗杆不動了。風雨中飄蕩著一股強烈的硝煙氣味。余校長抱著自己的頭,不是害怕,而是頭暈,等到藍飛出現在門口,才在心裡叫一聲:「慘了!」余志雙手抱住余校長不讓他冒雨出去,說這是近地雷,非常危險。 余校長正在猶豫,從後山傳來隱隱約約的叫喊聲。 餘志也聽見了。而且還分辨清楚了:「是孫老師!」 余校長果斷地推開餘志,操起一把鋤頭,一頭鑽進暴雨中。余校長顧不上說什麼,一揮手,示意讓藍飛跟上,一起往後山去。找到孫四海時,他正在自己的茯苓地附近拼命地挖排水溝。 霹靂震響之前,孫四海就上山了。雨太大,他擔心再過兩個月就要收穫的茯苓被山水泡成湯。孫四海親眼看到,一道驚人的閃電將山野照得通透,在接下來極為黑暗的瞬間裡,他感到天地都麻木了,伴隨著這感覺的是一道更加驚人的閃電。孫四海堅信沒有聽到巨響,因為自己就是這巨響的一部分。他只看到山頂上那座石峰,無聲無息地塌下來,巨石順著山坡往下滾,每一次騰空都有閃電映照。 余校長和藍飛趕來時,孫四海的聽力還沒有恢復,只能指著倒在排水溝上的兩棵大樹,示意這些也是被雷電擊倒的。情況緊急在於,半個山坡的來水,應該是順著排水溝流入旁邊的峽谷,可是倒下來的兩棵大樹像兩座攔水壩,將排水溝堵得死死的,渾濁的山水改變流向,順著樹幹湧到學校這邊的山坡上,引來泥沙俱下,直接沖向學校的後溝。三個人忙到天黑,才將被大樹堵塞的排水溝挖通。然而,學校後溝裡的泥沙,已經堆積到窗臺那麼高了。 那一聲霹靂大約用盡了老天爺的力氣,暴雨終於減弱了。 這時候,鄧有米也來了。鄧有米想過那陣霹靂也許會弄出點事故來,卻沒料到它幾乎毀了學校。旗杆下面的那塊巨石更讓他大驚失色。如果慣性再大些,石頭越過操場,沿著山坡下去,正好是他家所在的村子。 最恐懼的人是藍飛。從山上下來,說好大家一起將教室巡查一遍,藍飛走到六年級教室,就站在那裡不動了。六年級教室被那塊大石頭砸個正著,外牆倒了,大樑一端歪在地上,另一端搭在後牆上。講臺被砸到地下近半米深。藍飛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些,叫了他幾次,都沒有動靜。突然,他說:如果不是一再推遲開學,大石頭滾下來時,我正好站在講臺上講課。孫四海回敬說,一點沒錯,還有三十名學生陪著你哩! 余校長說,當務之急是要向村長余實彙報,還要找人幫忙挑後溝裡的沙土,不然,剩下的兩間教室也很危險。 找人救急的孫四海一會兒就帶回十幾位學生家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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