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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與萬站長一起來的還有藍飛。

  余校長一看藍飛的表情,就明白是怎麼回事。

  果然,余校長將鄧有米和孫四海叫到辦公室後,萬站長就說,從今天起,藍飛就是大家的同事了。為了便於開展工作,鄉教育站同時決定,讓藍飛擔任界嶺小學校長助理。接下來萬站長又將藍飛主動要求到艱苦的地方鍛煉成長的願望說了一通。見萬站長的架勢,與送兩位支教生來學校時大不相同,其認真程度甚至超過當初送張英才來報到,余校長就隨著萬站長說了一套好聽的話。在萬站長面前一向說話機巧的鄧有米,有些反常地說,界嶺小學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學生,一種是老師。輪到孫四海時,他輕描淡寫地將過年前跑到藍飛家吃飯的經過複述一遍,別的什麼也沒說。這之後大家便將目光盯著藍飛。萬站長像是鼓勵一樣,也要藍飛表個態。

  「只要拿著課本,到哪裡都是教書。」過了一會兒,藍飛又不無哀怨地冒出一句,「我沒有萬站長說的那樣高尚,但也不是來界嶺投機的。」

  見大家都表態了,萬站長就將話題轉到事務性問題上,特別是高年級學生入學率。鄉中心小學都有接近十分之一的學生沒有返校,大部分是同大人一起到外地打工去了。聽孫四海說他們班上的學生全部到齊了,萬站長特地到教室裡看了看。回來後便感慨地說,各村辦小學,凡是教師待遇好一些,學生的返校率就要高一些。藍飛居然敢頂萬站長,他用很沖的語氣說,教師待遇好。臉上的笑容多,學生自然愛看,誰願意花錢天天到學校來當出氣筒。

  余校長將藍飛領到駱雨先前住過的屋子裡,幫他放下行李後,才發現壓在玻璃板下面的那首詩抄,已不是先前那一張。細看之下,余校長認出來,替換上去的詩抄筆跡是李子的。先前那張詩抄肯定被李子收藏起來了。余校長很高興,界嶺小學終於有了一位喜歡詩歌的學生,他聽說,但凡喜歡詩歌的學生,都會有出息。

  藍飛不知道,他還以為這詩抄是駱雨留下的。

  萬站長果真按先前計劃的。將駱雨留在鄉中心小學。

  讓藍飛來界嶺小學,本不在萬站長的計劃裡,是藍小梅讓他這樣安排的。藍小梅見過余校長兩次後,就認定要趁兒子還年輕,讓他跟著余校長好好學習做人。

  余校長心裡還有話,見萬站長要留在界嶺小學過夜。就沒有急著再問。

  吃晚飯時,他將鄧有米和孫四海留下來,陪萬站長和藍飛多喝了幾杯酒。藍飛一下子就喝醉了,放下酒杯就要回家。鄧有米和孫四海費了老大的勁,才將他弄到床上。藍飛半醒不醒地躺在那裡,~口氣喊了十幾聲:「媽,別讓我去界嶺,打死我也不去!」然後才徹底地睡過去。

  萬站長也喝得差不多了,拉著余校長的手,不停地責駡自己,當年放著牡丹不采,硬要抓把牛屎

  抹在頭上,如今想後悔卻沒有人讓自己後悔。余校長明白這話指的是藍小梅,就隨著他的話說,也不一定,你對她兒子那麼好,她會感謝你的。萬站長橫了一眼,數落他不懂女人,一旦傷了她們的心,你無意中摸一下她的手,她都會用燒鹼褪去那層皮。余校長本想問問他,藍小梅有沒有用燒鹼洗過手,但又覺得這樣問有些無恥,況且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問。

  那邊屋裡,鄧有米和孫四海將藍飛安頓好後,又想回到余校長這裡。余校長悄悄地做了個手勢,讓他倆站在門外別出聲。隨後,他問萬站長張英才過年回家沒有。

  萬站長似乎很煩這個名字,他一拍桌子說:「疼外甥,疼腳跟!這話是真理中的真理。這幾年,當舅舅的都難得見他一面。初一那天被他娘老子逼著上門拜年,枯坐半個小時,用磨子也壓不出一個屁來。」

  余校長問:「怎麼初一就上你那兒,不是初二才拜娘舅嗎?」

  萬站長說:「娘老子要他初二來給你們拜年。他沒來嗎?」

  余校長連忙說:「對,是來界嶺小學了,可惜那天我們都出門了。」

  萬站長說:「你們是不是燒香拜佛去了?要是被學生看到你們在泥菩薩面前磕頭的樣子。你就是說一字是一橫,二字是兩橫,他們都不信了。」

  余校長說:「因為萬站長從不進寺廟,所以你說四字是四橫,我們都相信。」

  萬站長說:「當幹部的才是這樣,要讓別人相信百字是一百橫,千字是一千橫才有權威。」

  見萬站長越說越順口,余校長便說了他最想說的話:「藍飛老師就像是你的半個兒子。換了我也會著重栽培他,才讓他到艱苦地方鍍點金。」

  萬站長突然提高聲調:「鍍金不值錢,要不怕火的真金才行。」

  余校長說:「鍍金總比鏽鐵強。像張英才那樣,一有轉正指標,填張表就成了。」

  萬站長歎息起來:「藍飛也是這樣問我,好像我走到哪裡都帶著轉正指標。說實在話,我現在最怕上面撥三兩個轉正指標下來,杯水車薪,那是將我往火坑裡推。」

  余校長說:「你手裡到底有沒有轉正指標呢?」

  萬站長又橫了他一眼:「我手裡只有不轉正的指標,要多少,有多少。」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鄧有米和孫四海走了。

  夜裡,余校長再也沒有可以多想的問題,同喝醉酒的萬站長一樣,睡得格外踏實。

  一覺醒來,余校長突然想,既然藍飛是校長助理,校長是否應該回避一陣?如此,今後說起來,藍飛的成績就會更明顯。順著這條思路,余校長越想越覺得自己應該離開界嶺小學,讓藍飛主持全校教務工作。

  天亮時,余校長已經想好了。

  升旗儀式時,余校長將升旗繩交給藍飛。

  唱完國歌,余校長問萬站長,葉碧秋的事如何才好。

  萬站長數落他,這麼小的事情都不肯拍板,有人送沒人送都行,葉碧秋又不是金枝玉葉,到哪兒都得安排儀仗隊。余校長笑呵呵地說,窮人家的姑娘反而更嬌氣,還是派人送一送為好。萬站長沒想到這是個圈套,隨口說,誰送都行,就是別打他的主意。

  吃早飯時。余校長才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葉碧秋太小,連縣城都沒去過,王主任又不是一般的人,隨便找人帶去省城,會讓王主任覺得受到輕視。想來想去,還是由他親自送去最合適。同時,他還有一個很久以來就有的念頭,既然去了省城,就抓住機會向同行學習取經。所以,到時候,他要請王主任幫忙,在省城裡找所小學讓他聽課。

  萬站長愣了好久才說:「如果藍飛能頂得上去,老餘離開一陣也未嘗不是好事。」

  藍飛毫不謙虛:「我在中心小學鍛煉了幾年,日常教務不會有問題。」

  萬站長說:「界嶺小學可不一樣,這裡有許多讓人看不懂的東西。」

  藍飛說:「不就是天天早上對著荒山野嶺吹笛子升國旗嗎?」

  萬站長說:「你太輕狂了,難怪你媽總是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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