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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李子歇下來不哭了,孫四海卻淚流滿面。

  半小時後,余校長和鄧有米果然帶來一大群人,將樹下的狼群攆跑了。

  回到學校,已是後半夜。孫四海不肯去睡,誰勸也沒有用,一個人坐在旗杆下吹著笛子,音符一個一個地流得非常慢,非常緩,沉沉的,蒼涼得很,一如追憶與送別。

  張英才早上起來,看見操場上到處是焦黑的紙灰,他撿起一張沒燒完的紙片一看,是中學課本。孫四海仍在旗杆下吹笛子,從笛孔裡流出一點鮮豔的東西,滴在地上,變成一小塊殷紅。余校長坐在自己屋門口抽著煙。不遠的山坡上,鄧有米雙手掩面,躺在枯草叢中。三個人都是一夜未眠。

  晨風瑟瑟,初霜鋪在山野上,被風霜雨雪褪去鮮豔的國旗,沒有出現在晨空星,光禿禿的旗杆上

  有一種別樣風姿。

  「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看懂了國旗。」

  在明明沒有升起國旗的週末,張英才對余校長他們說。

  張英才的話含有多層意思,其中一種,是對自己搞的這場惡作劇很悔恨。他不敢說明白了,只想找機會報答一下,做一點補救。他將自己上山後的所見所聞,如升國旗、降國旗、李子的作文、余校長家的十幾個孩子,以及孫四海的僅僅一次疏忽,就使學生險些成為野獸的美餐等,寫成了一篇叫做《大山·小學·國旗》的文章。他沒有告訴余校長,悄悄地下山,將寄給省報的投稿信,親手塞到鄉郵電所門前的郵筒裡。

  摸黑返回學校的路上,張英才又遇上藍飛。

  隔得不遠,他聽到藍飛在和一個女人說話。藍飛要那個女人去教育站,問問萬站長,是否真有民辦教師轉成公辦教師的機會。還聲稱,她若不去,自己就再也不進家門。張英才由此判斷,對方是藍飛的母親藍小梅。藍飛不僅說狠話,還用力拉扯,可惜無濟於事。藍小梅不僅不去,還說,早知藍飛如此不懂事,還不如當初他父親去世時,將一家人全都裝進棺材裡。

  藍小梅轉身往細張家寨走去。

  有些釋然的張英才等了約十分鐘,才開始走向呆呆地站在路邊的藍飛。他裝著什麼也沒聽到,故意問藍飛,如此失魂落魄,是不是失戀了。藍飛回答時有些掩飾,但也有真話。他說,還不是因為界嶺小學幾個老資格的民辦教師鬧的,讓遠遠近近的民辦教師都以為上面真的有了轉正的政策。因為一天到晚有人議論,自己都疑神疑鬼了,也想找人探聽虛實。張英才站在黑地裡,將界嶺小學這些時發生的事,對藍飛一一說了。藍飛大吃一驚,他沒料到這事會被弄到你死我活的程度,遠遠超出了預估。因此他倆再次約定,無論此事往後如何發展,再也不推波助瀾了。

  10

  投稿信寄出後的第三天,郵遞員送來一封信。

  張英才以為是省報的回復。當他看出是姚燕的筆跡時,竟然有些失望。姚燕一改前一封信只寫一句的風格,情意綿綿地寫滿三頁紙。張英才只讀了一遍就塞進口袋裡,更沒有急著回信,他覺得,如果這時候還有心思談情說愛,就太不道德了。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教育站的黃會計領來一個陌生人,說是省教育廳派來進行高考落榜生抽樣調查的。要和張英才好好談談。黃會計將這人扔下,自己回去了。

  那人自稱姓王,張英才見他年紀較大,就喊他王主任。

  王主任和張英才談得很少,卻老愛往教室和學生中間鑽,還逐個同余校長、鄧有米和孫四海談了話。張英才好奇地問他們,都說只是拉了拉家常。有一次,王主任竟然跑進明愛芬的房裡,舉起照相機,哢嚓哢嚓地拍了十幾張照片。幸虧余校長發現得快,硬將他拉出來。第二天中午吃飯時,張英才到處找不著王主任,還以為他不辭而別了,想不到天黑後,王主任又重新露面,並解釋說,自己跑到附近山村裡看風土人情去了。

  王主任最喜歡看學校升國旗、降國旗,每到這個時候,就拿著照相機拍個不停,一點也不心疼膠捲。那天黃昏,當學生們跟著笛聲唱完國歌,一個衣服穿得太少,老在隊列中哆嗦的孩子,從余校長手裡接過降下來的國旗,披在身上歡快地跑進低矮的屋子時,王主任不知是要擦眼鏡,還是擦眼淚,背轉身去,好一陣才回過頭來。

  隔了一天,又逢週末,王主任跟著孫四海送學生回家,沿著山路繞了一大圈,返回時,一不小心絆著什麼,摔進一道山溝裡。所幸山溝不深,溝裡的雜草又很厚,王主任打了幾個滾後,還能自己爬起來,並且解嘲地說,山溝深處的那一群狼,正用無數綠瑩瑩的眼睛盯著自己。

  孫四海說:「王主任是被摔得眼花繚亂了吧!」

  王主任裝出生氣的樣子:「難道就只有你們能看到狼,我就看不到?」

  孫四海說:「你怎麼曉得我們看見狼了?」

  王主任說:「不是狼,也是與狼差不多的野狗!」

  路過一處山村,王主任敲開一家小雜貨店的門,買了一瓶酒。王主任還要買些下酒菜,雜貨店裡只有幾袋太陽牌鍋巴,一看上面的字,早過了保質期。正在猶豫時,夜空裡飄來一陣鹵菜的香味。王主任吸了幾下鼻子,問是誰家在鹵牛肉。店主小聲說,還有誰,村長唄!王主任讓孫四海到村邊站著等一會兒,自己循著鹵菜的香味進了村長余實的家。時間不長,王主任便提著一包熱乎乎的。鹵牛肉出來。孫四海有些驚訝,王主任居然能夠虎口奪食。問起來,王主任說,回學校後再將秘訣告訴他。

  回到學校,孫四海按照王主任的意思,將余校長和鄧有米,還有張英才叫到一起。王主任二話不說。上來就敬大家三杯酒。只有孫四海頂著不肯喝,故意說,王主任不明不白地將村長余實家的鹵牛肉打劫來了,眼下吃得痛快,只怕日後小鞋要磨破腳後跟。王主任要大家放心,他是憑著這個證件掏錢買的。王主任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掏出記者證。叭的一聲拍在桌面上。

  到這一步,王主任才和盤托出,前面對他的介紹,只是微服私訪的幌子,實際上,他是省報的高級記者。張英才所寫的稿件寄到報社後,讀過的人沒有不感動的。為了確保此事的真實性,報社專門派他下來核實。

  王主任說,只有親眼目睹這一切,才敢相信那篇文章每一字都是真實的。

  王主任又說,這是一篇自己從事新聞工作以來見過的最好的文章,一個星期以內就能見報,發頭版頭條,還要配編者按和照片。

  為了趕時間,喝完酒王主任就摸黑下山去了。

  剛好一個星期,王主任走後的又一個週末,大家正聚在學校裡等郵遞員,想儘快看到王主任的承諾能否兌現。遠遠地看到有入朝學校走過來,還以為是郵遞員到了。走近了些,才發現是村長余實。鄧有米馬上想到,村長余實來一定沒有好事,過完年村委會就要改選,除非將這兩年拖欠的民辦教師工資一一兌現,否則,界嶺小學的三張票,就不會是他的鐵票。

  一會兒,村長余實就站到了旗杆下面,余校長正想上前打招呼,冷不防聽到一聲吼:「老子總算打聽清楚了,原來那個闖到我家敲詐勒索的假記者,是你們這幫酸秀才引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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