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天行者 | 上頁 下頁


  鄧有米的妻子叫成菊,長得很敦實,左邊生了個疤瘌眼。見張英才老是看她,鄧有米就說:「她本是個丹鳳眼,前年冬天我送路隊回來晚了,她來接我,半路上被狼舔了一下,就落下殘疾。」

  張英才暗暗叫聲苦,嘴上卻說:「這地方有狼?」

  鄧有米說:「大家都這樣說。也許是野狗吧!」

  張英才說:「野狗只會咬人腿,不會咬到人頭上去呀?」

  鄧有米想遷就張英才:「那就當它是狼吧!」

  張英才說:「小時候聽說。狼會從後面用一隻爪子拍人的肩膀。一般的人都會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看。狼正好一口咬住人的脖子。」

  鄧有米說:「山太大了,什麼怪事都有可能發生。」

  張英才說:「這麼苦的事,我舅舅他們瞭解麼?」

  鄧有米說:「都是余校長嘴嚴言辭短,什麼苦都兜著不說出去,從不跟上面彙報,還說萬站長在這兒待了十年,他還不知道這兒的底細?不說人家心裡會記著,說多了人家反會討厭。」

  張英才說:「我舅舅是常掛惦著你們,所以才特地放我來這兒鍛煉的。」

  鄧有米說:「你鍛煉一陣就可以走,我是土生土長的哪怕是轉了正,也離不開這兒。」說著忽然一轉話題,「萬站長一定和你交了底,什麼時候有轉正的指標下來?」

  張英才說:「他什麼也沒說,他是個老左,正經得很。」

  成菊插嘴說:「疼外甥,疼腳跟,舅甥中間總隔著一層東西。」

  鄧有米瞪了一眼:「你懂個屁,快把飯菜做好端上來。」又說:「我的年齡、教齡和表現都達到轉正要求的好幾倍,就等你舅舅開恩了。」

  這時,成菊將一碗上面平攤著兩塊臘肉的掛麵端到張英才面前。

  鄧有米說:「不是讓你上酒嗎?」

  成菊說:「太晚了,來不及。反正又不是來了就走,長著呢,只要張老師不嫌,改日我再弄一桌酒。」

  鄧有米說:「也罷,看在張老師的面上,不整你了。」

  張英才聽出這是一台戲,在家時,來了客,父親和母親也常這樣演出。中午在余校長家沒有吃好,張英才餓極了,一會兒就將碗裡東西全吃光了。山上的夏天,同山下一樣,有點活動就會熱得滿頭大汗;不一樣的是,只要停下來,用不著擦拭,再多的汗也會馬上被涼風吹幹。張英才稍不注意就打了幾個噴嚏,他怕惹上感冒,就起身告辭,要回去趕緊洗個熱水澡。

  路上,拿上手電筒送他的鄧有米,忽然介紹起孫四海的情況。他說孫四海打著勤工儉學的幌子。讓學生每天上學放學在路邊采些草藥。譬如金銀花什麼的,交到一個叫王小蘭的女人家裡,積成堆

  後再拿去賣。孫四海不肯結婚,就是因為剛來界嶺小學,就和王小蘭成了情人。那王小蘭的丈夫結婚不久就癱在床上,什麼事也做不了,一切全靠孫四海。鄧有米最後說。若是哪天夜裡聽到笛子響了起來,那准是王小蘭在他那裡睡過覺,剛走。

  要是沒有後面這句話,張英才一定會討厭孫四海。有後面這句話,張英才覺得孫四海活像他那本小說裡的年輕人,浪漫得像個詩人。有一句話,他掂量了一番後才說:「鄧校長,我舅舅最不喜歡別人打小報告,這是降低了他的人格。」鄧有米聽了他編造的這句話,就不再說孫四海了,回頭說自己有哪些缺點。這時他們已走到了學校的操場邊。張英才就叫鄧有米回去。

  張英才回到屋裡點上燈,拿起小說看了幾行,那些字都不往腦子裡去。只好放下書,拿起鳳凰琴,將《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彈了一遍,有幾個音記不准,試了幾次。到彈第五遍時,才彈出點味道。山空夜寂,仿佛世外,自己彈,自己聽,挺能抒情。上山來半天了,隨著心情的放鬆,他發現琴盒上寫著一行字:贈別明愛芬同事並存念。

  這時,余校長在外面敲門。

  張英才打開門問:「有事嗎?」

  余校長欲言又止地支吾一句:「山上涼,多穿件衣服。」

  張英才說:「我正想過去問你,琴盒上寫著的明愛芬是誰?」

  余校長等一會兒才回答:「就是我妻子。」

  張英才說:「沒問過就用她的琴,她會生氣麼?」

  余校長冷冷地說:「你就用著吧,這東西對她是多餘的。她若是能生氣就好了。她不生氣,她只想尋死,早死早托生。」

  張英才被這話嚇了一跳。

  余校長不明不白地離開後,張英才想再給姚燕寫封信,然而思來想去,總也拿不定主意如何將自己的地址告訴姚燕。

  半夜裡,低沉而悠長的笛子忽然吹響了。張英才從床上爬起來,站到門口。孫四海的窗戶上沒有亮,只有兩顆黑閃閃的東西。他把這當成孫四海的眼睛。笛子吹的還是《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吹得如泣如訴,淒婉極了,很和諧地同拂過山坡的夜風一起,飄飄蕩蕩地走得很遠。

  夜裡沒有做夢,睡得正香時,忽然聽到笛聲,吹的又是國歌。

  張英才睜開眼,見天色已亮,趕忙起床,披上衣服走到門外。操場上正在舉行升旗儀式,余校長站在最前面,一把一把地扯著從旗杆上垂下來的繩子。余校長身後是用笛子吹奏國歌的鄧有米和孫四海,再往後是昨晚住在余校長家的那些學生。九月的山裡,晨風又大又涼,這支小小隊伍中,多數孩子只穿著背心短褲,黑瘦的小腿在風裡簌簌抖動。大約是冷的緣故,孩子們唱國歌時格外用力,最用力的是余校長的兒子余志。國旗和太陽一道,從余校長的手臂上冉冉升起來後,孩子們才就地解散。

  張英才走過去,問余校長:「怎麼昨天沒人提醒我?」

  余校長說:「這事是大家自願的。」

  張英才又問:「孩子們也願意起這麼早?」

  余校長說:「開始不願意,教了一陣就願意了。」

  余校長忽然傷感起來,他指著正在操場上跑來跑去的孩子:「又少了一個愛讀書的學生。昨天他還在這兒,夜裡有人捎來口信,他父親在外面挖煤,出事故死了。家裡就剩下他一個男人,他不回去頂大樑,日子就沒法過了。他才十二歲呀!聽到父親的死訊,只紅了紅眼圈,硬是強著沒有哭出來,收拾書包時一點方寸也沒亂,就連借別人的橡皮擦都曉得還。我怕他難過,誰知分手時反而是他來勸我,說自己會抽空讀書,將來若是出息,一定要回學校給老師們磕頭謝恩。還說,他家那兒望得見這面紅旗,每天早晨他會在家裡一邊想著老師和同學,一邊唱國歌。只要能唱歌,他就什麼也不怕。」

  余校長用大骨節的手揉著眼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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