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痛失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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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孔太平領著孫萍走到門口時,院子裡空無一人。他很奇怪,往常大家總是整個晚上都在外面乘涼,怎麼一下子就變得不怕熱了!他在院子中央大聲叫道:「都睡了嗎?還沒睡的出來一下。」喊聲剛落,家家戶戶都有人從門裡鑽出來。孔太平告訴大家,他準備到醫院裡看看兩個住院治病的老師,誰家裡有暫時用不著的罐頭、奶粉、麥乳精什麼的,先借給他用用。孔太平一開口,幾乎人人都轉身進屋拿出一兩樣東西來,一會兒就積成不小的一堆。孔太平也不客套,找上兩隻口袋裝好後就往醫院方向走去。走了半天,孔太平回頭一看,只有孫萍一個人跟在後面。往常這種事他不用開口,鞍前馬後總有幾個人跟著,特別是婦聯主任李妙玉,哪怕是用心去甩也甩不掉。孫萍走上來,接過他左手提著的那只袋子時,無意中碰了他一下。頓時,一種別樣的滋味襲上心頭。他一下子明白過來,大院裡的人為什麼要躲進屋裡,為什麼一個人也沒跟上來。他心裡罵一句:「這些狗日的東西,是想創造機會讓我跳火坑哩!」孔太平想到這裡,腳下邁動的速度忽然加快了。孫萍跟不上,一會兒就被拉開幾丈遠。急得她不住地叫著等一等。結果,二十分鐘的路程,他們只用了十五分鐘。 一到醫院,孔太平就嚷著找白院長,見面後他將從鎮裡搜來的那些東西交過去,並要白院長寫一個收條,注明收到這些東西的時間是幾點幾分。白院長不理解孔太平的用意,還當他是害怕有人舉報此中有腐敗行為,邊寫收條邊說,幾隻罐頭幾包奶粉就是真的被鯨吞了,也上不了綱和線。 倒是孫萍意識到其中的玄機,她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說:「鹿頭鎮有些人太噁心了!」 孔太平沒做聲。白院長將收條寫好後,他們才去病房。 一邊走,白院長一邊同他說了實話。胡老師他們病因其實已查明了,主要是營養沒跟上,身子太虛了,又趕上雙搶季節農活多人太累,所以中暑的症狀特別嚴重。白院長對政治問題比較敏感,知道現在教師的情況很複雜,搞不好一顆火星可以燎起一場大火,所以特別吩咐主治醫生將病情說含糊一些。白院長說楊校長他們推測出了幾分,再三追問是不是有營養不足的問題,他們咬緊牙關沒有說出真情。胡老師一家人已經有兩個月沒敢花錢買肉吃,就連端午節也只是買了一堆雜骨熬上一鍋湯。那個民辦教師的情況更糟。民辦教師有個孩子在地區讀中專,為了供孩子上學,暑假期間,他除了下田幹活以外,每天還要上山砍兩擔柴挑到鎮上來賣。昨天中午他柴沒賣完,人就暈倒在街上。白院長的話讓孔太平心裡格外沉重起來。 孔太平出乎意料地來到病房,胡老師他們特別感動。楊校長和何站長還沒走。聽孫萍說孔太平是剛回來的,他倆不好一見面就發牢騷,但臉上的表情不如胡老師他們好看。孔太平沒有理睬這些,親自問過胡老師他們的情況後,當著大家的面表了硬態。說這個月十五號以前不將拖欠四個月的教師工資兌現了,自己就向縣委遞交辭職報告。 孔太平這麼一說,楊校長就不好再掛著臉色了,他主動說:「我想了個可以減輕鎮裡負擔的辦法:讓學生們再擠一擠,騰出幾間教室租給別人辦企業,只要一個月有它三五千元的收入,學校就可以維持下去。」 孔太平瞪了他一眼說:「這樣做,你不怕人背後罵,我還怕哩,你當校長只管教書,若想做生意就將校長的位子讓給別人。」 這時,田細佰的女兒田毛毛從門口跑進來,沖著孔太平問他幾時回來的。孔太平反問她怎麼在這裡,是不是家裡有人生病了。躺在床上的民辦教師忙說是學校裡安排田毛毛來照料他的。田毛毛是田細佰的獨生女,高中畢業後也在湯河村小學裡當民辦教師。田毛毛也不管是否有正經事,一下子就將孔太平拖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撒著嬌非要表哥給她幫一回忙。田毛毛長相很動人,孔太平從小就很寵這個表妹,他早就在舅舅面前表了態,一定要給田毛毛找個合適她的工作。他的確聯繫了幾個地方,可惜田毛毛都不願去。孔太平以為又是找工作的事,就開口答應了。誰知田毛毛竟要他寫個條子給洪塔山,讓洪塔山以優惠價賣給她一千隻甲魚苗。 孔太平很奇怪,就問:「你要這東西幹什麼?」 田毛毛說:「當然不是放在家裡養,是別人托我要買的。」 孔太平說:「毛毛,你別以為現在錢好賺,生意場上太變化莫測了,你涉世淺,小心幾個浪頭就折騰得爬不起來。」 田毛毛說:「就這一回。賺點小錢將自己打扮打扮。」 孔太平說:「你要是想買什麼就對我說。」 田毛毛一撇嘴說:「罷罷,我可不敢沾惹你家那只醋罐子。」 孔太平笑起來,他抽出筆,就近找到一張處方箋,隨手寫了幾行字後遞給田毛毛。他告訴田毛毛,甲魚苗平常賣時要二十五元錢一隻,他讓洪塔山用十五元錢一隻賣給她。他要田毛毛別出面,直接將條子交給要買甲魚苗的人,然後按差價的百分之八十拿一份錢。他怕田毛毛上人家的當,再三叮囑她,要她一手交條子一手收錢。田毛毛不以為然地要孔太平別太小看她了。 孔太平回到病房時,白院長正同楊校長談給自己的孩子換個班的事,白院長說現在的班主任對他的孩子一直有些歧視。楊校長否認有歧視這回事,但還是同意考慮,只不過得找個恰當的理由。孔太平來也就是看看,並沒有具體的事,他向躺在病床上的人撫慰了幾句,便轉身往回走。 白院長送了一程後正要打住,孔太平還要他一起走一走。 這一次白院長算是明白孔太平的想法:這麼晚孤男寡女的一對人在外面走,很容易引起別人的對風月之事的猜疑。一路上,白院長不斷講些小故事,逗得孫萍笑個不停。白院長說現在搞計劃生育的真正阻力是男人,所以有的地方就針鋒相對地讓男人去結紮,免得他們搞些借腹懷胎的鬼名堂。有一回,他隨計劃生育工作組到一個村裡去打堡壘時,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纏著他們,非要代兒子做結紮手術,工作組不同意,老頭反將工作組的頭頭訓了一通,說他們挫傷了他計劃生育的積極性。孫萍的笑聲讓孔太平心裡很難受,他知道孫萍是下來鍍金的,時間一到就要飛回去,再艱難的工作,在她來看也只是談笑之間的事。然而,對他們來講,越是讓局外人發笑的事情,做起來越要嘔心瀝血,絞盡腦汁。 鎮委大院子裡依然沒有人,孔太平拖著白院長在院子裡的空竹床上坐下來。白院長想早點離開,便大聲叫著李妙玉的名字,說是有人要開做結紮手術的證明。李妙玉像是站在門後,一聽到叫喊就開門出來。李妙玉笑著問白院長這一次是不是想將自己的舌頭結紮了。白院長巧妙地說,都到了晚上十點,孔太平還往醫院裡跑,他以為孔太平想做結紮手術,又不好意思大白天上醫院。李妙玉說就算是天下男人都得結紮,孔太平也不用挨那一刀,因為孔太平太優秀了。白院長抓住李妙玉的話,開起玩笑來,他問李妙玉是不是在打孔太平的主意,想重組家庭。李妙玉毫不示弱地回答,只要不犯錯誤,重組家庭也是件好事。 孔太平這時候對什麼玩笑都沒興趣,他回屋再次沖了一個澡,然後也搬了一隻竹床到院子中間。在他洗澡的時間裡,先前有意躲避的人全都回了院子。孔太平坐定後,乘涼的人不斷湊過來問這問那。 食堂炊事員老何最後過來,該問的別人都問了,老何只問一件事:「華西村那麼富,饅頭是不是還用粉蒸?」 一院子的人都笑起來。 孫萍一邊笑一邊說:「何師傅,你這種問法,有點毛主席語錄的味道!」 孫萍這話提醒了孔太平,別人都睡著了以後,他還望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心裡細細琢磨:人再富吃的饅頭也還是粉做的,一把手身上的髒東西多數是二把手偷偷扔的,這都是基本規律,到哪也改變不了。孔太平下決心要在三天之內搞清楚,自己不在鎮裡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同時,他也要看看鎮長趙衛東的政治手腕有沒有長進。 雞叫過後,天氣轉涼了。孔太平咳嗽一陣,翻身吐痰時,看見一個人影在一旁徘徊,有點欲前又止的意思。他認出是副鎮長老柯。老柯平時跟他跟得很緊,有什麼小道消息絕不會放在心裡過夜。現在連老柯都猶豫起來,可見問題的嚴重性。 孔太平一翻身就想出了一個對策。 天亮以後,孔太平讓辦公室主任小趙通知,早飯後開一個黨委、政府和人大負責人會議。小趙告訴他,趙衛東原定今天到縣裡去要錢,這時恐怕已經走了。孔太平知道小趙與趙衛東是嫡親堂侄,就有意說:「趙鎮長知道我回來了,怎麼連照面也不打一個就走,該不是我在哪兒對不住他吧!」小趙是孔太平與趙衛東之間有些摩擦以後,孔太平有意提拔起來的。老柯開始還替他擔心,唯恐小趙為虎作倀。但後來的情況讓老柯打心裡佩服孔太平,小趙當了辦公室主任以後,常常直接從孔太平那裡領略到許多暗含殺機的話語。小趙當然會轉告趙衛東,可趙衛東又不能對這些話做出反應,那樣就等於出賣了小趙。由於這種顧忌,趙衛東不得不對自己幕後行為有所收斂。 趙衛東果然沒敢走,而且是第一個趕到會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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