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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四


  有人掇著空臉盆去,又掇著滿臉盆回。雪檸迫不及待將耳朵貼著那盆滿是稻田氣味的泥水。別人正在將信將疑,雪檸突然跳起來:「出來了,螞蟥出來了!」其他人探頭一看,臉盆裡果然有只吸飽了血的螞蟥在扭來扭去。雪檸算不上很開心,不斷地有憂鬱沖淡她的笑容。

  「我都沒辦法了,她卻認定杭九楓能行。」楊醫生像是更高興,不停地說,「真是知九楓者雪檸也!」

  大家跟著打野,一遍遍地重複:「知九楓者雪檸也!」

  沒想到杭九楓卻大發雷霆:「你們說得很對,所以雪家女人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害了一縣,又害一鎮,最後連一省都不放過!」

  杭九楓轉過身去,不看任何人。過了好久,他以為人都走光了,一邊歎氣,一邊轉身,沒想到雪檸還在身後站著。杭九楓想好應該這樣說:「你走,莫再惹我發火。」嘴唇一張,舌頭一彈,說出來的話竟然變了樣,「一省死得那樣慘,你怎麼曉得我不會更恨你?」

  「一省是人,雪葒和白送就不是人?」雪檸反問了一句,不等杭九楓回答,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在九楓樓裡哭過了,雪檸一路跑回紫陽閣,關起門來哭得更厲害。天門口人從沒見過這樣的哭法,最厲害時,雪檸跑進小教堂,爬上鐘樓,一邊使勁敲鐘,一邊沖著天地山水毫不掩飾地痛哭。趁著天晴洗洗曬曬的女人擔心地不時仰望天空,害怕天地同悲,無緣無故地落下雨來。杭九楓上供銷社裡買了一瓶酒,越喝越不高興,大踏步地沖到樓頂上,隔著幾重瓦脊,怒氣衝天地說:「這時候才想到哭,遲了!」杭九楓將一瓶酒喝得精光,雪檸還在敲鐘還在哭。楊醫生帶著許多男人的意思來找他:「雪檸是你惹哭的,你得去勸勸!」杭九楓瞪眼看著,好半天才表示,看在楊醫生親自動手將一省的頭和身子縫到一起的面子上,自己就聽他這一回。不過杭九楓還是將話說得很清楚,做這一行,楊醫生不如他。楊醫生點頭稱是,杭九楓當時只顧專門打炮,心無二用,自己是醫生,責無旁貸。到了小教堂,杭九楓卻不肯上鐘樓,他要楊醫生帶話上去,雪檸不是說過,寧肯要一個躺在女人懷裡傷心落淚的男人,也不要那種有仇必報有冤必申的英雄好漢,像她這樣將天下的眼淚都流幹了,男人用什麼去哭哩!

  楊醫生一上到鐘樓,鐘聲和哭聲就消失了。因為哭得太久,雪檸從鐘樓上下來,胸脯還在劇烈起伏著:

  「有樣東西,你看了就會明白我為什麼這樣瞭解你。」雪檸說話聲音啞啞的,像是換了個人。杭九楓再也沒有拒絕的念頭了,跟在她的身後,一直進到她的睡房裡。雪檸從抽屜裡拿出一疊從不同年曆上撕下來的雜亂無章的日曆,每張日曆後面都寫著一個耳熟能詳的男人名字:「這麼多年,你們杭家從沒有男人強迫過我,我不信任你,還能信任哪個?」

  杭九楓不敢相信那些寫在白紙黑字上的人名都是真的:「剛才我還在生氣,覺得自己成了最新語錄上的那種人。看看你記的這些賬,我就不生氣了,他們才更加流氓!」

  杭九楓將一鎮的信拿出來給雪檸看。雪檸讀過後,習慣地翻過來看看背面:「人家這是說的心裡話,你能聽到就是你的福音呀!」

  杭九楓有些明白,又有些糊塗。雪檸又說:「雪藍也有信來。

  沙洋那邊已不缺人手了,她想等一鎮刑滿釋放後,一起回天門口。」

  杭九楓說:「回來好,都回來更好!死的死,逃的逃,天堂氣象站正缺人手。要是他們不回,我也可能騰出手來幫幫忙!你不要以為我不懂氣象。杭家一代接一代地傳下來許多觀天象的諺語,這也是在綠林中當好漢必須學會的本事。」杭九楓真的背了一段雪檸從未聽過的天氣諺語:「夏至人頭九,羽扇握在手;二九一十八,脫冠著羅紗;三九二十七,出門汗欲滴;四九三十六,卷席露天宿;五九四十五,炎秋似老虎;六九五十四,乘涼進廟祠;七九六十三,床頭摸被單;八九七十二,子夜尋棉被;九九八十一,開櫃拿棉衣。」

  雪檸高興起來:「你不要在糧管所幹了,來氣象站吧!」

  杭九楓搖搖頭:「不行,我怕還會有挨餓的情形出現。」

  這時候,侉子陳親自跑來通知,請杭九楓去開批鬥會。杭九楓讓侉子陳先去,自己隨後就到。看看沒有別人了,杭九楓不好意思地向雪檸道歉說,當年是他拿了她家的雪狐皮大衣。雪檸忙說,雪狐皮大衣穿在阿彩身上是最好的歸宿。杭九楓不肯接受雪檸原諒,非要用一件東西作為補償,還說同雪狐皮大衣相比,這件東西其實是雪檸最好得到的。雪檸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杭九楓沒有急著說,他讓雪檸在開批鬥大會時接著再想。

  兩個人肩並肩走到同樣設在河灘上的會場,先到的那些人中,大部分還不曉得雪杭兩家在人口幾乎死光時徹底和好了。雪檸和杭九楓邊走邊說話的樣子,讓他們面面相覷,以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批鬥大會開始後,侉子陳先將國際國內的形勢漫無邊際地說了一通,隨後就讓杭九楓作自我檢查。杭九楓從口袋裡掏出一鎮的信,將一鎮抄錄在上面的毛主席語錄,連著大聲朗讀了一遍:

  「武鬥有好處,第一是打了仗,有作戰經驗,第二個好處是暴露了壞人。再鬥十年,地球照樣轉動,天也不會掉下來。我才不怕打,一聽打仗我就高興,北京算什麼打?無非冷兵器,開了幾槍。

  四川才算打,雙方都有幾萬人,有槍有炮,聽說還有無線電。勇敢分子也要利用一下嘛!我們開始打仗,靠那些流氓分子,他們不怕死。有一個時期軍隊要清洗流氓分子,我就不贊成。去搞階級鬥爭,那是大學,可以學到很多東西。什麼「北大、人大」,還是那個大學好!我就是綠林大學的,在那裡學了點東西。有一回哥老會搶了我家,我說,搶得好,人家沒有嘛!《紅樓夢》裡階級鬥爭很激烈,有好幾十條人命。秦始皇算什麼?他只坑了四百六十個儒,我們坑了四萬六千個儒。我與民主人士辯論過,你罵我們是秦始皇,不對,我們超過秦始皇一百倍。罵我們是秦始皇,是獨裁者,我們一貫承認;可惜的是,你們說得不夠,往往要我們加以補充(大笑)

  中國知識分子有幾種。工程技術人員接受社會主義要好一些。學理科的其次。學文科的最差。屁有香臭,不能說蘇聯的屁都是香的。現在人家說臭,我們也跟著說臭。凡是適用的都要學,資本主義好的也應該學。上邊放的屁不全是香的,這裡也有對立,有香也有臭,一定要嗅一嗅。」

  杭九楓在上面讀,大家在下面笑。讀完了,笑完了,侉子陳就宣佈批鬥大會開得很成功,杭九楓已經開始重新做人了。侉子陳正要宣佈散會,雪檸又將雪葒從白送那裡要回來的信交了上去。

  侉子陳先將信看了一遍,然後才大聲宣佈,天門口出現階級鬥爭新動向,董重裡和圓表妹逃到香港去了,並且有可能進一步逃到法國去。幸虧雪檸的革命覺悟提高了,及時將白送隱瞞下來的這封信交給了組織。侉子陳在臺上大聲說話,台下的人群中像是忽地刮起了一股久違的清風,吹到誰的身上,誰就覺得輕鬆了一大截。

  散會時,雪檸獨自走在街上,突然想起一件事時,才發現自己與杭九楓走散了。她將四周的人一一分開,大聲地將杭九楓叫過來。

  「我想起來了,我最想瞭解歷史上第一個被殺的人是誰!」

  「對了,我指的就是這個連梅外公都不曉得的東西。」

  小時候雪檸就問梅外公,歷史上是誰最先被他人所殺?幾十年來雪檸問過許多人,都說這是一個肯定有答案,卻無人能夠回答的問題。想不到答案在杭九楓的心裡藏了幾十年:最先被歷史所殺的人是共工,他因為撞倒不周山導致天地傾覆而遭女媧怒斬。

  這是董重裡的說書中,開宗明義就有的記載。

  杭九楓有些得意地說起來,他第一次聽雪檸問誰是歷史上第一個被殺的人時,就想到了犯下天條的共工,這也是杭家人一代接一代傳下來的天賦。雪檸於是對杭九楓說,就像當年杭家人刁難雪家人的那副對聯,誰最先被歷史所殺只是上聯,還有下聯,在歷史中誰是最後一個被殺死的?杭九楓想也不想就說,只要雪檸同意,他願意成為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雪檸覺得杭九楓說反了,她才願意成為自己想到的這個問題的答案。後來,他倆異口同聲地說,最想成為這個答案的人是梅外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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