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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


  看上去杭九楓同意侉子陳的意見時有些勉強,不過他的補充意見卻很好:真是馬鷂子,必定要想辦法與線線取得聯繫,只要派人埋伏在線線周圍,不怕找不著馬鷂子本人。侉子陳十分自信,既不通知縣公安局,也沒有要求縣中隊與之配合,這類明抓暗捕對他來說實在是小事一樁。一連三天,都沒發現有關馬鷂子的蛛絲馬跡。侉子陳故意將所有人都知道的崗哨全撤了,當天夜裡十二大隊的食堂裡就出現一個可疑分子。經過審問,卻是從縣界那邊跑過來偷糧食的羅田人。剛開始大家還不相信,秋收就像是昨日的事,真有糧荒也不會這樣快就出現,那人再三哀求,不管什麼,先給點吃的。侉子陳卻不肯,逼著他坦白是不是還有目的。說話之間,那人咚地暈倒在地,侉子陳讓人撬開牙齒灌米湯,才發現對方嘴裡還有一些沒有咽下去的粗糠。如此守株待兔等了七天,陸續抓到的四個人全是來天門口偷糧食的。

  第八天中午,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搖搖晃晃地進了上街口,她存九楓樓前站穩後,便開始破口大駡,住樓房的人是大地主和大惡霸,應該用槍打、用手榴彈炸。瘋瘋癲癲的女人罵得興起,揮手之間就將拎在手中的空酒瓶扔進九楓樓。設在附近的暗哨都沒有看出其中破綻。瘋瘋癲癲的女人慢慢地走到紫陽閣門前,拍了拍常娘娘的肩膀:「你曉得不,好多人說我們是瘋子!」常娘娘點了點頭。

  也不知為什麼,轉眼之間,她倆就語無倫次地吵了起來。瘋瘋癲癲的女人將常娘娘罵成是地主的狗卵子。「你長得醜死了!」常娘娘將這句話當成最狠的,指著瘋瘋癲癲的女人不斷地重複。瘋子吵架要的只是一種形式,你說你的,我說我的,旁邊的人看得十分有趣。

  就在這時,神色異樣的線線在段三國的帶領下出現在街上,也不說話,一頭鑽進小教堂。

  時間不長,兩個騎著自行車的人鑽出了小教堂,第三個出現的人從雪家借得那輛紅色女式自行車後,三輛自行車分三個方向快速離去。

  站在小西山上的杭九楓,見此情景,自動來到小教堂:「有馬鷂子的消息了?」

  「俺正要叫你來商量對策哩!」侉子陳遞過來的紙條上有馬鷂子寫給線線的一段話:半夜雞叫時,在王參議的墳前見面,多帶些吃的穿的和錢。

  馬鷂子很狡猾,只用一元錢,就讓半瘋不瘋的女人上了當,將藏著密信的空酒瓶當做炸彈扔進了九楓樓。侉子陳沒有驚動那瘋瘋癲癲的女人,他要將計就計活捉馬鷂子。在將各大隊的民兵連長召集到一起之前,杭九楓再三建議,殺雞焉用牛刀,讓他帶上二十個人悄悄跟在赴約會的線線後面,相機行事就行。侉子陳已經習慣使用轟轟烈烈的方式,執意要集中一千名骨幹民兵,分三層包圍王參議墳墓所在的王家垸一帶,用以展示對敵專政的泰山壓頂之勢、摧枯拉朽之力。侉子陳還有他的道理:必須防患於未然,不管馬鷂子是否在暗地裡組織了一幫壞人,提早防備總是不會出錯的。

  天黑之後,一千多人像慣於潛行的貓一樣,悄悄地撲向王家垸。

  深秋的天氣很寥寂,臨街的門被早早關上了。一縷月光從深不可測的天際傾瀉下來,沒入街道及後山的陰影中。遠處的土高爐還在轟隆作響,沿著那巨形喇叭一樣的山谷一路席捲而來,時輕時重,時急時緩,臨近參差不齊的瓦脊時,忽然化為一股秋風,卷起不知多少枯葉,劈劈啪啪地滾進因過度勞累早早彌漫而來的夢境。

  大約是馬鷂子寫信約線線在王參議墳前見面的時候,糧管所養的兩隻狗一齊吠叫起來。衛生所的楊醫生正在為一個害怕生孩子而大喊大叫的產婦聽診:「你聽聽,是不是驢子狼在叫?」楊醫生一邊說笑,一邊裝作無意地用聽診器碰了碰產婦的乳房。前後碰了五下,產婦就平靜了。一會兒,產婦突然指著窗外驚恐萬狀地叫起來:「火!火!」

  窗口被從空中折射下來的烈焰映得通紅。

  用關老爺廟改造而成的糧管所失火了。著火點最少有十幾處。糧管所的人,都被侉子陳叫去抓馬鷂子,剩下一個杭九楓,抱著一支吸筒式水槍徒勞無益地往著火點上噴著水。大火迅速從鞭長莫及的南邊蔓延開來,將那些堆得和關老爺廟一樣高的木炭燒得比化鐵的爐火還要旺。

  無需報警,沖天大火足以照亮遠處的王家垸。久等之下不見馬鷂子,侉子陳明白,自己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侉子陳帶領的大隊人馬還在王家垸一帶設伏,關老爺廟就被燒塌了。二十裡路不算遠,跑起來只需一個半小時。就在這段時間裡,用來化鐵的木炭百分之百地發揮了其火力,方圓十幾裡的人,先是聞到濃濃的爆米花氣味,緊接著隨風而來的全是大食堂裡燒糊了的鍋巴味道。侉子陳他們趕回來時,已經燒了兩個小時的大火還是無法靠近。

  「都怪我,當初收木炭時,多收一些炭頭子就好了。」

  「不要說洩氣話,俺要表揚他們的木炭燒得有質量。」痛苦萬分的侉子陳裝出一副萬水千山只等閒的樣子。

  熊熊的木炭火燒了整整一夜,天亮後才開始減弱下來。救火與不救火已經無所謂了,十幾根合抱粗的大樑,就連炭頭子都沒有留下,全部燒成了白灰,當初堆得像山一樣的糧食則燒成了黑灰。

  這個冬天註定是那種摳出一坨卵屎扔上天,都能掉下來將自己砸得頭破血流的倒黴季節。第一場雪還在天堂一帶的山峰上閃閃發亮,第二場雪又將西河兩岸嚴密地封閉起來。各處的大食堂先後貼出告示:落雪時,由一天三餐飯,改為中午吃飯和晚上吃粥兩餐,早餐暫時取消。太陽出來,融化了第二場雪。暫時取消的早餐不僅沒有恢復,就連中午的一餐飯都沒有了,同晚餐一樣改成了粥。糧管所被燒時,天門口人沒有恐慌。糧食一旦交到糧管所去了,就成了國家的,當縣長的都沒有權利下令開倉。只有食堂裡的存糧才是自己的,從三餐到兩餐,從一飯一粥,到兩餐都是粥。不久之後,連粥都不能喝了。到處都在唱:食堂的粥,清悠悠,一吹三個氹,一喝九條溝。就是這樣的米湯水也撐不下去。天上還在落雪,大食堂的煙囪就變得只在逢五的日子,中午冒一次煙。

  離夏收還遠得很,小麥花都沒開。大食堂的煙囪再次冒煙了,大鍋裡卻只有滾沸的白開水。侉子陳拼命地將饑荒降臨的原因嫁禍于馬鷂子。雖然沒有找到證據,公安局的人也都跟著斷定燒糧管所的罪魁禍首就是馬鷂子。

  「別處的糧管所沒有著火,為什麼大家也只能吃糠吃草?」因為太餓了,有人想往深處想,卻沒有那份力氣。

  在大人們的煽動下,那些十來歲的孩子,時常埋伏在九楓樓附近,走出家門的一省稍有不慎就會受到磚頭瓦片的襲擊。「馬鷂子生的怪種!馬鷂子燒了我們的糧食!馬鷂子害得我們餓肚子!」頭幾次,落荒而逃的一省總會被孩子們抓住,揪著頭髮罰跪,並且學著大人們開鬥爭會。杭九楓不管孩子欺負孩子的事,事後還要教訓一省,想要以弱勝強,就得想一些奇招。有一天,一省又中了孩子們的埋伏。他像往常一樣,在前面蔫呼呼地慢慢跑,有氣無力的孩子們在後面慢慢地追。出了下街口,一省往左拐進小西山重修糧管所的工地。孩子們沒有想到,一省早從杭九楓那裡學會了欲擒故縱之計。轉眼之間,藏身於一堆堆木材和磚塊中間的一省,就將分散開來的孩子們打得抱頭鼠竄。人多勢眾的孩子們,哪能吃下這個虧,他們彙聚到院門口,一聲聲地叫著要以牙還牙,血債要用血來償。坐在高處的杭九楓笑眯眯只是觀看,一句話也不說。

  一省突然從建築材料的縫隙中跑出來,伸手指向遠處:「大食堂的煙囪冒煙了!」不知是計的孩子們轉身望去,一省一改三天沒吃飯的樣子,像老虎撲食一樣,一把抓住離得最近的那個孩子:「都跪下來,有一人不給我磕頭,我就將他一隻手指乜斷;有兩個人不給我磕頭,我就將他的兩隻手指乜斷!」被捉住的孩子嚇得大哭起來,別的孩子只得聽從一省的命令,乖乖地在他面前跪成一片。

  「我是指揮長,你們都是我的兵,誰敢不聽,我就要讓他吃自己的卵屎!聽我的口令,排成一路橫隊,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稍息,立正,向後轉,跑步走!」有孩子叫起來:「我肚子餓癟了,跑不動!」「那就將卵子掏出來!」聽了一省的這話,再也沒有誰敢做聲了。

  直到這時,杭九楓才大笑起來:「細怪種兒,仗打得不錯,我這當師傅的也算對得起馬鷂子了!」

  因為饑餓,再加上受了驚嚇,夜裡有五個孩子發起燒來。第二天一早,就有大人來到九楓樓找一省算帳。線線沒有出面,由杭九楓對那些人說:「當年自衛隊敗給了獨立大隊,馬鷂子就去馮旅長那裡搬兵,看上去得勢一時,一到關鍵時候就沒救了。獨立大隊在這方面也是有教訓的,因為總想著靠別人來重振旗鼓,所以到現在也沒有恢復起來。打仗有打仗的規矩,從小就得照規矩辦,輸了就認輸,那種要靠大人來評理的孩子是不會有出息的。只要你們不要臉,我這就將一省交出來,任你們打,任你們罵。我可是要臉的,當初雪家女人將一縣害死了,我是怎樣做的,你們不會不記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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