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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四


  侉子陳看了看若無其事地站在不遠處的段三國,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可以與杭九楓過不去。侉子陳如此敏感是有原因的。天門口在西河最上游,比起縣城一帶,季節上要晚幾天。上游糧食單產的問題剛剛彈出頭緒。下游一帶的糧食徵購活動已經進行得如火如荼。說是徵購,其實是搜查。當初為了不被當成右派分子而虛報的產量,眼看著就要一斤一兩地變成實實在在的糧食,從生產大隊、生產小隊,到各家各戶,都在忙著藏糧食。然後上上下下齊聲不認帳,將當初承認的產量全盤推翻,說出來的數字比實際產量還少。為不使別處的教訓在天門口重演,侉子陳提前派人下到各個生產隊進行監管。一番如臨大敵的行動展開後,侉子陳才發現毫無防範的必要,十二個生產大隊,無一例外地將大宗的糧食全部擺在倉庫裡,等著侉子陳派來的人一一過秤。然後一擔擔地挑著送往天門口糧管所。天門口人不爭不吵,不躲不藏,就像一個聽話的女人,自己脫光衣服乖乖地躺下來,連打開身子都不用別人費力。

  事情了結時,王保長的幾個堂侄在一起說笑話:「還是十三大隊好,用不著征糧!」天門口人如今說的十三大隊就是指往日獨立大隊。

  趁著過中秋,由第三野戰軍下派的北方人在縣城裡聚餐,人人動手,包了許多他們愛吃的北方餃子。因為來了幾個探親的女人,又吃上了好久不見的大蔥,侉子陳心情特別好。大部分人都說征糧的艱難。他卻得意起來,信口開河地奉勸那些還沒結婚的北方人,再也不要北上數千里回老家找老婆。北方女人賢惠勤勞忠貞,卻有點像虛報的產量,只是說起來好聽,男人本質上還是最愛會風騷的女人。風騷是女人實打實的功夫,也是沒有虛報的產量。隨後各說各話時,多數人都認為北方女人只是管用,南方女人卻能受用。

  侉子陳看似春風得意,聚餐結束時卻面無笑色。

  從九月底過到十月初,天門口人才聽說侉子陳挨了很重的批評,險得就像在卵子上面磨刀,只差一點點就成了右傾。驚弓之鳥一樣的侉子陳被上面的人批評為不懂得兩隻手同時幹工作,只顧右手抓糧食,忘記了用左手去大辦鋼鐵。一個月前,上級就有緊急指示下來,要各地大辦鋼鐵,要形成高潮,要組織大兵團砍樹燒炭建土高爐,年底以前黃岡地區要一共生產生鐵十四萬噸。侉子陳也不是沒有佈置,接到通知後,他就將林大雨等人派出去學習煉鐵技術。說好只到蘭溪對岸的黃石鋼鐵廠看看,結果林大雨他們竟然跑到武漢鋼鐵公司去了。林大雨這樣做也是有理由的,黃石鋼鐵廠的人個個都說,煉鋼煉鐵的事一般人做不了。林大雨以為黃石的工人老大哥太驕傲,這才去武漢。武漢的工人老大哥更驕傲,聽說是用木炭煉鐵,便勸他們安心種糧食,真的用木炭,煉出來的不會是鐵,而是鐵屎。來回正好一個月,什麼也沒學到。侉子陳顧不上批評林大雨,拿出上面發下來的那些小冊子,讓他照著做就行。

  天門口的男人全部被命令去砍樹。被砍倒的樹也不用搬運,就地挖一個窯,燒成木炭,再用簍子裝著挑回天門口。樹太大了,窯裡裝得下時,便將它們碼放在山溝裡再蓬上引火柴,放在露天裡直接燒,等到燒得差不多了時,用水一澆,便成了木炭。慢慢地,人手越來越緊了,那些比較潑辣的女子也要去做一些燒木炭的事。

  因為離得近,小東山和小西山上的樹最先被砍得精光。湯鋪附近的那片樹林也被砍光了。那麼好的一片樹林,只燒出十幾萬斤木炭。平均算起來,一棵合抱粗的樹,還燒不出一百斤木炭。一條西河從上到下,日日夜夜都被燒得通紅,天上的白雲都被熏黑了,成了陳年老屋上的梁塵,風一吹便往地上簌簌地掉黑灰。河水也變得黑乎乎的,就像侉子陳用過的洗澡水。這話出自一個與侉子陳有過床第之歡的女人之口。為了能近女人的身子,侉子陳不得不接受女人要他洗澡的要求。那樣的洗澡水,最上面漂著一層黑油,中間懸著數不清的黑疙瘩,底下還有一層摸著能糙手的細泥。對於砍樹燒炭大辦鋼鐵,天門口人並無反感。他們在挖古時說過一段著名的話:北方人下命令將森林都砍光燒光了,是防著將來有事時,杭九楓會將他們當成馬鷂子,重新組織獨立大隊上山打遊擊。

  這話的起因也是煉鐵累了,男男女女聚在一起休息時的戲謔與調笑。早先被派到白蓮河修水庫的人,在那邊整天日死狗一樣地幹,一擔接一擔地往大壩上挑土,白天挑了一百擔,還要搞夜戰再挑五十擔,世上還有沒有別的事情全然不知。聽說家中情況後,沒有不後悔的,一次次地帶信回來,要與在家的人輪換。關於與土高爐煉鐵有關的事情如何緊張如何勞累的說法,是侉子陳為了向上報告天門口人的生產熱情而編出來的。從大家都不願意回家搞秋播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來。與翻耕、播種、施肥等等勞動比起來,砍樹、燒炭、化鐵水實在要有趣得多。往年打仗,說是烽火連天,也就是幾座山在冒煙。像這樣山連山,水連水,有樹就燒火,有人就冒煙的情形,實在是第一次見到。與天門口隔壁的羅田縣,上半年剛剛宣佈成為全省第一個綠化縣,這時候也不提再綠化了,人人搶著上山,將大小樹木一砍而光,全部燒成了用來化鐵的木炭。

  一縣死時受到重創的驢子狼,躲在天堂深處繁衍生息了幾年。

  種群剛恢復,藏身所必需的大片山林突然就沒有了。一小群一小群的驢子狼,跟著領頭的老狼,用一以貫之的求生本能,沿著高高的山脈往遠處跑。離開大別山最深處的天堂一帶,驢子狼群在外周遊了幾個月,最終還是帶著一身皮毛被火燒過的焦味回到西河兩岸。人人都在快樂地伐木燒炭,處處都是烽火沖天的化鐵爐。

  經過長時間徒勞無益的奔突,走投無路的驢子狼群,突然放棄其擅長的山野與林地,集體投入到黑油油的西河河水裡,毫不理會左右兩岸上的呐喊聲。正當人們以為驢子狼也像侉子陳那樣變得經常洗個澡時,領頭的那只老狼已經縱身躍入百里西河上最深最險的鬼魚潭。在老狼之後,大大小小的近二十只驢子狼,全都紮進那片幽幽無底的深水中。想不到最後一群驢子狼竟是以如此方式了結與天門口人的世代恩仇,大家都覺得驢子狼是被大辦鋼鐵的烈火烤暈了頭,這才毋須動用機槍和鐵沙炮,不費任何人的吹灰之力便自己死在西河裡。

  總而言之,與糧食徵購前後那段時間相反,大家都很喜歡由侉子陳領導的這場大辦鋼鐵運動。在這場超過所有人想像的運動中,衛生所的楊醫生曾經被人揪了出來。奉侉子陳的命令,在全區各地搜羅廢鐵的小分隊發現了小教堂頂上的大鐘。小分隊的人為自己恢復了對這大鐘的記憶而興奮不已,紛紛爬上鐘樓,用手中的大木錘砸向大鐘。小分隊的人本是有鐵錘的,為了增加生鐵產量,他們用鐵錘砸碎了許多大小不一的鐵鍋,後來再也沒有需要用鐵錘對付的東西了,他們便在狡兔盡、走狗烹,飛鳥滅、良弓藏的談笑之間,將鐵錘扔進了化鐵爐。若是木錘有那樣大的能量,建造小教堂的法國人米歇爾死後的一百年中,大鐘早被那些愛動手動腳的人砸碎了幾百上千次。砸而不碎的大鐘發出空前響亮的轟鳴。第一個進行干涉的是常娘娘。常娘娘站在街上不停地唾他們,說他們都瘋了。頭一次聽到一個瘋子說別人是瘋子,小分隊的人很快樂,沒有任何計較。第二個是雪檸。雪檸奉勸說,哪怕你們是想砸碎了它,毀了它,它所發出來的聲音,反而更加安詳,更加和諧。不是它不明白,恰恰是因為它心如明鏡洞察秋毫,越到最後關頭,越能聽出鐘聲與福音最接近。小分隊的人也是天門口的人,他們早就習慣聽雪家女人這樣說話,說了也就說了,根本用不著往心裡去。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進行干涉的是楊醫生。楊醫生絲毫沒有阻止或者反對,將他說過的話,一個個字地拆開來分析,也是徒勞無益的。楊醫生要小分隊的人注意,已經患上三期心臟病的段三國正在衛生所裡打吊針,大約需要五個小時。楊醫生的意思很清楚,過了這個時間段,小分隊的人就可以繼續為所欲為。問題出在一省身上。楊醫生一團和氣地說完後,一省迫不及待地跳起來,大聲威脅,誰再敢砸鐘,將段三國的心臟病吵得加重了,自己就要砸破他的卵子。小分隊的人都被侉子陳寵成了積極分子,苦於一省太小,又有當外公的段三國,他們便將鬥爭矛頭指向楊醫生,呼喊著要將楊醫生鬥爭成反對「大躍進」的右派分子。恰恰在這時,侉子陳被一團鐵水燙傷了,需要楊醫生的治療。侉子陳既不願意破相,更不願意留下殘疾,在楊醫生的幫助下,這個兩全齊美的願望基本上都實現了。楊醫生不可能成為積極分子,也沒有成為右派分子。侉子陳也很高興,在這場運動中,半個右派分子也沒出現。

  「為什麼連家家戶戶的鐵鍋都可以用來化鐵?因為成立了大食堂,用不著私人炒菜做飯了!」後來報紙上也這樣說時,侉子陳記不清後悔過多少次,天門口的大食堂不是從別處學來的,而是由群眾發明、由幹部發現、由領導發展起來的。在報紙上統計的黃岡地區四萬四千多個大食堂中,天門口起碼也應該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中的第二。天門口的大食堂起源於大辦鋼鐵運動後的第二個月,本是不想讓家家戶戶三餐在外面送飯,臨時帶米帶菜,就著燒炭的火,架一口大鍋,放在一起煮。大鍋飯香,吃了第一餐就想吃第二餐,食堂的雛形就出現了。錯過了此番推廣經驗的大好時機,被鐵水燙傷的侉子陳,利用無法往外面跑的這段時間,終於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也像當年的傅朗西那樣,讓人用黑布抬椅將自己抬到王家垸所在的七大隊,在那裡開了一個辯論會。也不管別人是怎麼說的,會後侉子陳親自動筆寫成文章,頭天下午才寄出去,第二天的報紙上就出現一條「生活集體化還要家庭嗎」的大標題。

  侉子陳心中一陣狂喜,也沒細看就拿上廣播筒,對著街上的人一邊大聲朗誦,一邊不停地作解釋。

  「本報通訊員報導:人民公社化以後,大家都到公共食堂吃飯;幼兒園等集體福利事業,也如雨後春筍,相繼舉辦起來。不對,俺不是這樣寫的,俺們天門口只辦了托兒所,不過改一改也沒關係,幼兒園和托兒所本來就是一回事。對於這個變革,群眾都非常滿意,但在少數人中也產生了若干糊塗思想。報社的人是不是太右傾了,這個詞兒又被他們改了,應該是錯誤思想呀!在群眾辯論會上,有人說:大家在一塊兒吃飯,每天光回家睡睡覺,那不叫家,只能叫旅社。奶奶的報社,將俺寫的群眾語言刪改了,俺寫的是,若是男男女女只是在一起睡覺,簡直連常瞎子開的白雀園旅社都不是,而是舊社會的妓院。對這個問題,一開始各有各的說法。集體生活是不是比從前的小家庭生活更溫暖呢?在座的大多數人,都對舊社會那種小家庭生活有許多痛苦的記憶,小家庭和小家庭不一樣啊,有的盡吃豬肉白麵,有的就什麼也吃不到,吃了上頓沒下頓,冷愁棉衣熱愁衫。這裡也不是俺的錯,俺清楚天門口人不愛吃白麵,只愛吃大米。辯論更加深入後,又有人提出新問題:生活集體化後,孩子們會不會弄得六親不認呢?會不會真的要共產共妻呢?絕大多數社員堅信不會發生六親不認的情況,孩子送到幼兒園,還經常和父母見面,牛媽媽半天不見牛兒子,還要哞哞地叫幾聲,何況人呢?最後,大家一致認識到,孩子是自己的,也是大家的。不能再把孩子看成自己的私有財產,至於害怕夫妻不分的問題,那完全是多餘的擔心,勞動熱情因此更加高漲。以上是——他奶奶的,俺說的是天門口,怎麼變成山西省介休縣了?」

  侉子陳終於發現,這篇文章是別人寫的別處的事。他從狂喜中冷靜下來,並且歎氣說,從今往後只要說報紙上的話就行了。

  在這個吊詭的秋季與冬季,曾經是一顆種子撒在黃河兩岸廣袤平原上的侉子陳,變成了回到森林茂密群山莽莽之中的驢子狼,而且是那種因為生殖力格外強烈,導致想做領袖的動機與野心空前膨脹的那一類。侉子陳在表示只說報紙上的話時,還是渴望能在報紙上說說自己的話,並且一次次夢想有此快樂情景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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