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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一


  「是又怎樣,不是又如何?想為杭九楓報仇的人你們是抓不完的。」

  這時候,雪藍已經悄然接近那座由幾塊巨石堆在一起形成的天然石屋。透過樹葉的縫隙,雪藍看得清清楚楚,用金寨方言說話的男人正是一鎮。北方人的眼睛上都被蒙著黑布,手腳也被捆住了,頭上還有少許血跡。

  北方人還想威脅對方:「你們有多少人?二十個?三十個?保安旅那麼強大都被俺們消滅了,你們不要誤入杭九楓和林大雨的歧途。」

  「放屁!沒有北方侉子,保安旅也會被我們消滅。」

  幾隻斑鳩撞進森林,發出巨大的聲音。蒙著眼睛的北方人以為來人了:「俺們不說那些無益的話。你聽聽,有人來了!不要做白日夢了,快放了俺們,還可以考慮免你一死!」

  一鎮沖著不無興奮的北方人冷笑起來:「你們兩個當中我會先放一個人。不是我發了善心,我需要一個人當通訊員,到縣城去報信,馬上放了杭九楓和林大雨。只要你們放人,我也不會長年累月地扣著剩下的這個人不放,又不能養肥了留待過年時殺肉吃!」

  北方人立即叫道:「這是不可能的!」

  「你們大概不曉得,杭家前八代是殺狗的出身。」一鎮繼續用金寨方言裝模作樣地說,「為什麼非要說這些?因為狗通人性,殺它時會像人一樣哭,一般的屠夫都不敢朝狗下刀子。杭家人教過我,狗脖子上有多少塊骨頭你們肯定不清楚,我也不說了。你們也是殺過人的人,你們總應該瞭解人脖子有多少塊骨頭吧?」一鎮伸出手來放在北方人的脖子後面,在摸第一個北方人時,他要對方跟著自己手指所到之處數數。第一個北方人數到了六。一鎮又用同樣的方法,讓第二個北方人數到了八。「六塊少了,八塊多了,七塊正合適。天王老子長不出第八塊來,九殿閻王也不會只有六塊。從頭頸到屁股根,就像魚刺一樣,人人脊柱都有三十三塊骨頭。」看看時間還早,一鎮有些炫耀地解開一個北方人的衣服,將那削瘦的脊背亮出來。一鎮的雙手宛如水中游魚,一會兒就將北方人脖子上七塊、後背十二塊、腰上五塊等等骨頭摸得一清二楚。剩下屁股上的五塊骨頭,還有藏在屁股溝裡的四塊骨頭。「這些地方長骨頭,是為了讓男人愛看女人的屁股,女人愛看男人的屁股。你們沒有聽過天門口的說書,杭家曾經出過一條好漢,脖子上讓人砍了三刀還沒死,一手扶著頭,一手使著矛子,硬是將長毛軍派來的刺客的強盜腸子挑出來。長毛軍的刺客不懂人的脖子上,七塊骨頭有五塊是用軟骨連在一起,只有兩塊沒有軟骨相連。如果長毛軍的刺客懂得這個,莫說是肉眼凡胎的好漢,就是鐵打金剛,也擋不住三刀。杭家人將這些絕招獻給了獨立大隊,人身上只有最開始的兩節骨頭中間不長軟骨,就是後腦勺下面長著圓窩窩的那一帶。」

  一鎮在每個人的脖子上摸了摸。每摸一個就用手中的刀背對著那不長軟骨的第一和第二節脊柱試幾下。依次摸完了,一鎮將刃口放在唇邊用力吹出一股金屬的呼嘯聲:「我講一個故事,誰答對了,誰回去報信;誰答錯了,誰留下來等死或者等活。杭家男人往日做過綠林好漢,綁過許多肉票,最有趣的是那次將柳子墨的哥哥柳子文綁了。當時一共綁了三個人,按規矩只留一個活口做肉票。可是殺誰好哩?為了公平,後來受到傅政委的教育覺悟起來,成了天門口暴動大功臣的杭天甲,讓人做了兩道菜,一碗紅燒肉,一碗蘿蔔乾,擺在桌上讓三個人吃,看第一筷子伸向哪碗菜來決定他們的死活。」

  一鎮剛剛說完,兩個北方人便搶著說柳子文第一筷子夾的是蘿蔔乾,還趁機勸一鎮不要再自作聰明了,這種把戲是他們老家的土匪發明的,如果是窮人一定會搶著吃紅燒肉,土匪當時就會要這類榨不出油水來的窮人的小命。富人們平時大魚大肉吃膩了,上桌後就會習慣先吃蘿蔔乾,也只有富人才能拿出錢來破財消災。

  一鎮將手中的刀翻過來,用刀背敲了敲北方人的牙齒:「難怪大家都要你們滾回老家睡土炕去,你們太不瞭解天門口,用看平原的眼睛來看山是不行的。」

  一鎮要他們再猜一遍。北方人仍舊同時猜蘿蔔乾。一鎮鄙夷地用鼻子嗯了一下:「算了,實話對你們說吧,那兩個人拿起筷子正要往前伸時,柳子文伸手按住他們,然後將紅燒肉與蘿蔔乾和在一起,這才連紅燒肉帶蘿蔔乾,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將它們吃了個精光。杭家男人最佩服有才幹的,當即就將三個活口全放了。當然那柳子文也是一個有情義的男人,明白當綠林好漢的人自有他們的難處,他讓杭天甲去武漢家中取回一大筆錢後才離開。」

  北方人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別的話也不說了,互相爭著要對方先回縣裡送信。最終做出決斷的還是一鎮,稍瘦的那個北方人一直有些咳嗽,一鎮怕他受不住森林裡的夜晚。

  一鎮從另一個方向帶走一個北方人後,雪藍迫不及待地跳到留在原地的北方人面前,也學一鎮說著金寨方言,讓北方人跟上她,從相反的方向逃走。雪藍將北方人帶到自己的女式自行車附近,指明了方向後,才將北方人手上的繩子解開。北方人眼睛上面的黑布是他自己解開的,但他沒有看見任何人,茂密的樹林,輕易就將雪藍隱藏起來。北方人也沒有多餘的時間用來尋找,扛著自行車上了大路後,跑得比聽說閻王來了的孤魂野鬼還要快。

  一三四

  往回走的路上,雪藍逢人就問:「看到我的自行車沒有?有人將我的自行車拿走了!」別人反問,騎在身下的自行車為何會丟失?

  雪藍便害羞地輕輕一笑。那種模樣足以理解為,因為內急,她從自行車上下來,匆匆躲在某個隱秘去處。等她現身時,自行車就不見了。雪藍沒有特意快走,也沒有故意慢行,很正常地順著左岸款款而行,從身後追上來的男人沒有一個是一鎮。都是日常之中見到前面有美麗女子便兩腳生風的平庸男子,大步流星追上來後,不認識的藉口問問路,認識的藉口問問天氣,磨磨蹭蹭地總要同雪藍說說話,才肯繼續向前。

  一段路走完了,一鎮還沒有追上來。雪藍開始在涼亭裡等,在雨量室裡等,天黑後又在九楓樓門口等,一鎮總是不見人影。後來,雪藍明白了。她將一省找來,要他轉告一鎮:「是我幹的!」

  第二天黎明時,與雪家同在紫陽閣進出的天門口衛生所,收住了成立以來的第一個危重病人。一陣忙亂過後,穿著白大褂的楊醫生敲開雪家的門:「衛生所的盤尼西林用完了,聽說你們家還有幾支,能不能先借給我們救個急?」雪藍將柳子文死前托人帶來的一盒盤尼西林拿出來:「過期好幾年了,還能用嗎?」「雖然過了期,總比沒有要好。」楊醫生拿著盤尼西林回到紫陽閣深處,一會兒就聽到病人害怕打針而發出的慘烈叫聲。

  雪藍正聽得心驚肉跳,身後傳來一陣咳嗽聲。她以為又來了病人,回頭一看,在燈光剛剛照到的地方站著一鎮:「你為什麼要那樣做?」

  雪藍高興地說:「這麼多年,你總算主動開口說話了!」

  「快回答,我在問你話!」一鎮的語氣很兇惡。

  雪藍要他將口氣放平和點:「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不會好好說話,先回去請人教,等學會了再來問我。」雪藍不同一鎮說話,轉身進屋關門,毫不理會一鎮在外面恨得跺腳。

  隔了幾天,一鎮又像往日那樣有規律地往雨量室跑。就在雪藍以為北方人不會追究這事時,縣公安局的人幾乎傾巢而出,一齊湧來天門口,將男人女人一個不漏地依次叫到小教堂,一個個地輪流學說金寨方言。

  男人都得學說:「有支隊伍名叫獨立大隊!獨立大隊下面有一支打起仗來不要命的敢死隊!」別人都說了,而且說得非常自豪。

  輪到一鎮,他說:「你們說得很對,杭九楓是敢死隊第一任隊長,是獨立大隊第二任副指揮長,要想讓我說這句話,除非將他無罪開釋。」一鎮說到做到,縣公安局的人一點辦法也沒有。僵持了好久,坐在一旁的北方人只好讓他退下。

  女人們要學的金寨方言有所不同:「騎上自行車,跑快點!」女人們很愛說這句話,已經說過的,又到後面重新排隊,說是剛才沒說好,要再說一遍。也有一些當即就要再說一遍的。好不容易輪上了雪藍,別人說的金寨方言,最後都有一絲好聽得像戲腔一樣的兒字音,從她嘴裡出來時,怎麼聽都能聽出一股武漢方言的畸少字音。縣公安局的人見雪藍憋得滿臉通紅,也不勉強,轉而問她,那天為什麼將自行車藏在樹林裡。雪藍說,她藏自行車的目的是為了將人臨時藏一陣。縣公安局的人蓄意要她往下說。雪藍要屋子裡的男人全都出去後才肯說。縣公安局的人發出一陣哄笑,揮揮手就讓她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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