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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


  說武漢方言的男人脫下腳上的布鞋,要過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鞋幫,取出一封信,交給雪檸。再有幾個月,就是整整四年了。說武漢方言的男人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是九月十日,頭天夜裡公安局的人集體出動,將武漢三鎮各條街上的暗娼明妓捉了個一乾二淨。從早到晚,街上盡是秧歌隊,所有人都在為人民政府鼓掌。我這個人一向不識時務,愛說反話,見別人都叫好,我就隨口說,將妓女都捉光了,看起來做壞事的少了,但是強姦婦女等罪惡就會多起來。」因為這番話,他被人扭送到公安局。正在錄口供,一個據說是省政府副主席的大官來視察,問他犯了什麼罪。他就將原話說了一遍。副主席將他看了幾眼,轉身告訴那些跟在後面的人,這位先生的話說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哲學問題。公安局的人很快將他放了。一路走到咸安坊,看看四周沒人,他忍不住罵了幾聲。本以為自己看清楚了,哪想到街邊暗處藏著一個人,而且還開口叫他教書先生。那一聲叫差一點將他的苦膽嚇破了,直到認出是鄧裁縫,心裡才輕鬆下來。鄧裁縫拿出一封信,說是給他太太的。到家後,他同太太一起打開信封,才明白鄧裁縫要他將當初由梅外婆轉贈給鄧裁縫的那張旗袍店的房契,還給梅外婆本人,或者是梅外婆的後人。從第二天起,鄧裁縫就失蹤了,那樣子有可能是投了江。那一陣投江的人很多,想走絕路的人,有些想法是不約而同的。店裡的人裝模作樣地找了找,就將這宗人口失蹤案丟在一邊,忙著將鄧裁縫的旗袍店改名為理想服裝廠。往日搶著給鄧裁縫倒洗澡水、捶背掐肩的夥計,將鄧裁縫鬥爭得最厲害,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廠長。「我將信和房契收起來一藏就是幾年,等看了信你就明白,這樣的信哪敢隨隨便便就送,外面的局勢我看了三年多,你家的情況我也看了六天,這才敢拿出手!」

  說武漢方言的男人慎之又慎。武漢那邊各種氣候都要早些,人民政府意識到自己前些年做錯了許多事,已經在號召大家起來大鳴大放,有意見的提意見,沒意見的提建議,各方面的管束都放鬆了,這些年害怕遭到鎮壓不敢說的話,也有人站出來直言相諫了。可他還是堅決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名真姓,離開紫陽閣,他繼續向前到中界嶺,從那裡取道金寨,再到麻城,為了回到武漢,先要南轅北轍地繞上一個大圈。

  送走說武漢方言的男人,雪檸小心翼翼地打開信。鄧裁縫寫信時,柳子墨的死訊還沒傳到武漢。信的開頭仍以「梅外婆愛女及女婿」為稱謂。

  自第一次被人鬥爭,第一次被人關禁閉以來,我也人心不

  古地總在想,你們有沒有加害於我?如果這家受惠於你們的店鋪,以我現在的年齡,雖然當不上共青團員,成為工人階級則是必然的,至少也不會是過街老鼠一樣的小老闆。如果是大資本家那也不怕,大本資家可以結交上面的人,有高級幹部保護。可我只有工商界人士的頭銜,表面上可以苟且偷生,實際上惶惶不可終日。武漢的歷史一夜之間就被江水漂走了,都得從頭開始。走路、說話、哭笑、稱呼自己的女人,全部都要重新學習。不管天陰落雨落雪,都要唱成明朗的天。也不明白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只有往馬路上看,等著認清夜裡被抓的是哪些人,然後來安排自己當天的說話和議事。可是被押在大卡車上的人太多,一輛接一輛,哪裡看得清呀。我自己也一樣,曾經站在馬路邊看別人,半夜裡醒來,也被押上了大卡車……

  越往後看,雪檸越難受,身上一陣接一陣地起雞皮疙瘩。輪到雪藍看,一會兒眼淚汪汪,一會兒面色嘎白。後來雪葒也要看,雪檸卻不讓。

  「這種事情太複雜了,你太小,看不明白。」雪葒堅持要看,雪藍只好說:「看了信後你就不想長大了,因為你再也沒有旗袍穿了。」

  雪葒不相信:「為什麼你們有旗袍穿,而我就沒有呢?」

  「做旗袍的鄧師傅死了,往後我們都沒有旗袍穿了。」

  雪葒傷心不已,也不看書了,一個人在那裡悶悶不樂。常娘娘見了便勸她:「別人不做旗袍,常娘娘給你做。」

  一句話剛說完,常娘娘就變了臉:「杭九楓來了!」常娘娘轉身就跑,正好在大門口將林大雨等人堵住,「小雜種九楓呢?莫以為只要跑得脫,我就生不下他!」林大雨板著臉,逼常娘娘讓開,他們有事找雪檸商量。

  「我才不會上你們的當,傅先生都發話了,不讓動雪家的任何人,可杭九楓還是殺死了柳先生。來呀,誰比杭九楓還狠,誰就上來吧!」見有人想上前來拖自己,常娘娘順勢往門檻上一躺。林大雨剛要叫雪檸,雪檸已過來了。她輕輕地蹲在常娘娘身邊,還沒說話眼淚先出來了:「你是雪家的恩人,下輩子我一定要到你家來做用人。」

  「這輩子能與你們一起過日子,是我的福分。主僕顛倒的事,哪怕是別人替我想,我也會害怕死後見不到梅外婆。」

  「那我就投胎到你家,給你做女兒,好好孝敬你。」

  常娘娘被雪檸輕輕扶了起來,回到裡屋去了。

  在書房裡坐下來的林大雨等人還沒說話,雪檸已經開了口:「要是為綢布店的事而來,我這就答應,讓它國營化。」

  「我們還要對你說明政策哩!」

  「林區長的鐵匠鋪一定是榜樣,我們跟著學就行。」

  「國營化是城裡的事,天門口只搞集體主義的合作化。」見林大雨的語氣中流露出少許不滿,雪檸反而勸他:「既然一家私營的都不留,那就說明政策是對大家平等的。所以,你們用不著在我這兒多費口舌了,我也想趁腦筋還靈活時,將柳先生留下來的氣象書多看幾本。」來的人互相看著,像是還有話,卻沒有人願意先開口。

  「不集到一起就成不了一體。你們是想要紫陽閣吧?」聽了雪檸的話,林大雨率先承認,他們的確想這樣。「但不是為了成立合作社,而是要辦衛生所。衛生所專門做治病救人的善事,大家都覺得放在紫陽閣最合適。有雪家在這屋裡積了這麼多年的德,修了這麼多年的善,患了病痛的人來尋醫問藥時,老天爺也會暗中幫一把。」

  雪檸說:「行了,用不著多說,我們只留幾間日常起居,其餘的全給衛生所。」

  幾乎沒有商量,就達到了目的。大家都沒料到雪檸會如此爽快,反而心存憂慮地問她,會不會報告傅朗西。雪檸肯定地說,不會的,她們母女三個,加上常娘娘,有四間屋子就足了,能夠送給替人救死扶傷的衛生所,而不是空在那裡浪費,在天堂的所有先人都會覺得高興。這樣的回答實在讓人無話可說。

  那一天,享譽西河的新絲想綢布店,被雪檸交給國家或者說是集體這件事,被人們在上街和下街大肆宣傳。雪檸沒有出門去聽那些暗地裡的咒駡聲,她將鄧裁縫的信拿出來重新讀了一遍,然後帶著無可抑制的悲愴,翻閱起鄧裁縫于無可奈何中悄然死去之際,天門口當地的天氣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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