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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四


  柳子墨和二老闆一走,雪檸和阿彩不知不覺地就由衣著談到鄧裁縫。雖然在武漢,阿彩也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鄧裁縫了,據說五反時,受到一個夥計的揭發。那個夥計後來自然而然地成了旗袍店的主人,不過不叫老闆,而是稱為廠長,店名也改成了理想服裝廠。

  「名字倒不錯,只是不明白這些人有哪些理想!」

  「不管什麼人,只要當權了,就愛讓大家互相告密,這是最不好的,告密是最醜的醜行,是萬惡之源。」雪檸議論了幾句後,阿彩也跟著感慨:「單從告密這個角度看,杭家人倒還有幾分可愛可敬。」

  雪檸明白阿彩心裡還有些許揮之不去的留戀,也不挑破,只將話題重新引回到鄧裁縫的身上。兩個人一致認為,鄧裁縫也許遇上凶多吉少難得過去的坎坷了。

  突然間,窗戶上的油紙顫動起來,幾乎是同時,從小東山上傳來一聲槍響。

  聽得出這是杭九楓開的槍,杭九楓開槍總有一股與眾不同的勁頭。阿彩像苕了一樣抱著雪檸聲聲斷斷地哭訴,不該放二老闆去小東山,杭九楓說過還要演戲的,這一次他是不會放過二老闆的。雪檸也慌了,不得不將病殃殃地躺在床上的雪藍叫起來,要她快去小東山上看看,同時又勸阿彩有信心,她所愛的男人可以挺過一切難關。

  街上的人很多,大家都往小東山上跑。

  雪藍穿上衣服,剛到門口便碰上了魂飛魄散的二老闆。

  「你真是命大,又活過來了!」阿彩破涕為笑時,雪檸和雪藍卻慌了:「柳先生哩?柳先生哪裡去了?」

  二老闆用手指著小東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雪檸再也不問了,拔腿就往外跑。小東山上到處都是人,見到雪檸,大家紛紛閃到一邊。半山腰的那座青石下,躺著毫無生氣的柳子墨。雪檸、雪藍和雪葒撲上去,抱在懷裡的身子已經冷了。

  杭九楓在一旁站著,滿臉無辜的樣子:「我已經說了,還要演一場戲。柳先生真的不是好角色。同樣的方法,用在我身上屁事沒有。用在柳先生身上,卻一命嗚呼。二老闆可以作證,我就站在這裡,他們下山時,我說了一通柳先生早就聽過的話,不許他記變天賬,不許他收買革命者,然後像二老闆對我那樣開了一槍。二老闆先前說得不對,我這槍裡的子彈殼是有炮藥的,只是子彈頭被我拔了下來,打得響,但是傷不了人。沒想到柳先生這麼不經死,依我看,柳先生的死與空包子彈無關。他是心中有鬼,被那兩聲喊鎮壓死的。這叫做替天行道,也叫在劫難逃,做了天門口的階級敵人,就不應該請求省人民政府開恩施救。」

  滿臉淚花的雪藍低頭撞向杭九楓時,被同樣滿臉淚花的雪檸用右手死死拉住。將嘴唇咬得出血的雪葒張開嘴想咬杭九楓,也被同樣將嘴唇咬得出血的雪檸用左手死死拉住。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請你說個理由!」

  「我是不相信人會被嚇死的。我將自己的性命拿出來讓二老闆試過了。我要為杭家正名,免得往後總有人說一縣是被嚇死的。」

  「杭九楓,你不要再做夢,一縣從來就不是你的兒子!」阿彩在人群中大聲地喊出這句話時,從小教堂頂的鐘樓裡飄出一朵祥雲。

  山上在刮東北風,樹梢都在往小西山方向彎曲。祥雲在鐘樓上徐徐地打了一個旋,然後用小教堂內壁畫上的五彩人像的儀態,逆著風舒緩地飄向小東山,祥雲經過之處,聞得到一股檀木清香。忽然間,祥雲消失了,只有阿彩的臉是紅通通的,放著壁畫般的光彩。

  阿彩的臉變得豔麗了,她卻渾然不覺,輕輕地低著頭,用自己的手指在自己的胸前左右上下虔誠地劃了幾下。鐘樓裡適時地響起盪氣迴腸的鐘聲。一旁的二老闆也情不自禁地跟著阿彩將手抬到自己的胸前。

  杭九楓露出一副無恥的模樣:「從好奇心上說,我也想看看被嚇死的人。是不是個個都會全身發綠。」

  雪檸不再說話,她將上身的衣服脫下蓋在柳子墨的臉上,領著雪藍和雪葒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然後低聲唱起梅外婆死時她們曾唱過的莊嚴而神聖的歌曲。

  一三一

  柳子墨死去的那天夜裡,悲傷欲絕的常娘娘亂拳亂棍地將常天亮打了一頓。

  「你是不是還在記恨柳先生娶了雪檸?是不是杭九楓的卵子將你的耳朵戳聾了?往日你老子他們死,你都能事先聽到動靜,今日天大的災難落在柳先生的頭上,為什麼就聽不到呢?你不要不減實。也不要跟著段三國學,凡事先為自己留條後路。我對你說,在天門口,沒有雪家,管他是誰,想留後路,到頭來全是死路。」

  「我的話你為什麼就不相信哩,我真的沒聽見!自從有了常穩,這耳朵也瞎了,半夜裡,荷邊起床給他把屎把尿我都聽不見。」

  「柳先生剛死,你為什麼就爬到鐘樓上敲鐘?」

  「是梅外婆對我說的。我在屋裡盤算白雀園旅社的事,梅外婆笑著走進屋裡,她說阿彩想聽鐘聲了,讓我去鐘樓將大鐘敲幾下,還說不要太用力,太用力了鐘聲會走樣,進不到別人心裡。從頭到尾梅外婆都沒有提柳先生。」

  「你這小東西,就會說瞎話,編故事就像敲著鼓說書。」

  常娘娘堅持將常天亮痛打了一頓,到後來,竟然每打一下就會罵一句杭九楓,並且後悔自己當年太沒主意,當年如果嫁給了杭天甲,別的女人想生杭九楓也找不到人來下種。常天亮跪在地上聽任常娘娘為所欲為。荷邊也不敢勸,只好打開門讓常穩去叫雪檸。

  常穩在雪家門口碰上幫忙張羅柳子墨後事的圓表妹。圓表妹不讓他去打擾雪檸她們,拉上常穩就往常家跑。常天亮的鼻子已被打出血來了。

  圓表妹也不動手,只在常娘娘身後輕輕說道:「梅外婆不高興了,說你不該動手,今日動手,明日就會動刀動槍。今日罵人,明日就會殺人。」

  常娘娘怔了怔:「杭九楓不是人,可以罵,可以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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