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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


  絲絲後來抹著眼淚責怪自己偏偏這三天沒有去舊屋看看,同時也責怪杭九楓,何不索性回九楓樓,鑽到她的床上,將蚊帳放下來,就算馬鷂子來了,也不敢隨隨便便地撩開來查。這時的杭九楓已被自衛隊士兵用三根手指粗的麻繩綁在一塊門板上,放在小教堂門前示眾。但他還是竭盡全力不失威風,聲稱杭家男人永遠也不會搖尾乞憐哀求救命。

  一九四六年夏天,上街的富人們膽子變大了許多。宣化店一戰消除了他們的遠慮。從宣化店突圍出來的前新編第四軍第五師殘部,抵擋不住馮旅長等人率領的政府軍的反復清剿,能逃脫性命的人,差不多都像杭九楓,只剩下苟延殘喘的一口氣,所謂近憂也可以忽略不計。在富人們的唆使下,那些從未見過杭九楓的小孩子,拿著長長的竹枝或者是細細的茅草稈,去挑杭九楓傷口上的蛆蟲。每挑下一隻蛆蟲,富人們便獎勵一元法幣。一鎮被馬鷂子關在屋裡,能夠掩護杭九楓的惟有一縣。一縣手拿一把長柄柯刀,迎著得意洋洋的富人沖過來。富人們猝不及防,慌慌張張地往後一閃,離水近的就倒在身後的小溪裡。

  綁在門板上的杭九楓樂了:「好兒子,當初老子不把你當回事,沒想到幾年不見,細卵子就長大了。兒子是英雄,老子當然更是好漢。馬鷂子,你也不用多盤問了,快將一鎮也給我叫來,我要跟兒子們說話!莫以為天天守著一鎮你就可以從我手裡奪走他,那是做夢喲!只要聽到我一聲罵,只要看到我一隻腳,他就會跟我走的。好了,一鎮、一縣,我的能乾兒子,將耳朵伸長些,我同你們說說腳上這三個槍眼。第一個是七天前被太湖縣的自衛隊打的,第二個是同一天被另外一群自衛隊打的,六天前我到了嶽西縣九河鎮,就是當年高政委戴著墨鏡下山,同國民政府談判,讓第二十八軍到前線去同日本人打仗的那個地方,沒想到中了看家護院的一幫傢伙的暗算,瘸著拐著還能走路的左腳也穿了一個肉眼。換了別人,兩隻腳挨了三槍,哪能再走呀,可我是屙泡尿就能讓西河發大水的杭家的男人,我是不會學烏龜在路上爬的,從九河鎮到天門口,共有一百多裡路,我沒有少走一步,也沒有多走一步。」

  這時候,街上出現一群與一縣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從溪水中爬起來的富人要他們將一縣抓起來,打一拳頭給法幣一元,踢一腳給法幣兩元。孩子們湊在一起正要商議,一縣已經撲過來,兩手分別一使勁就將兩個孩子的頭髮揪了兩把下來。杭九楓的大笑惹惱了富人們,腳下跑得快的早已回家拿上一支手槍,虎視眈眈地瞄著杭九楓,並且一聲聲地高喊,要馬鷂子出來下命令,將杭九楓當場槍斃了。

  天氣很熱,馬鷂子喝了兩碗涼茶後才從九楓樓上下來:「你頭上長著的是豬腦子嗎?一槍斃了,杭九楓豈不是要感謝我們!就這樣,有興趣你們就來撩撩他,沒興趣了就讓那些蛆蟲慢慢地將他身上的肉吃光,變成連狗屎都不如的爛涎臭水。」

  這一年節氣來得早,白露往後兩天便是中秋。杭九楓綁在門板上受活罪正好是這三天。三天下來,杭九楓嘴裡沒有半點服軟,腳上有槍眼的地方黃水已經流完,開始冒黑水了。

  也不是沒有說情的。段三國一家就用不著說了,以往線線只要說,大不了這條命不活了,摟著一鎮往九楓樓下一跳,一次死不了跳兩次,兩次死不了跳三次,天下的高樓總是要摔死人的,馬鷂子就會讓步。一鎮大了,線線舊話重提時底氣不比從前。加上一鎮頂了她一句:「我還沒有結婚,我才不想死哩!」他還說,線線挺著一個大肚子,就算她自己跳了樓,裡面的弟弟也不會死。絲絲又說,一鎮的命有她和杭九楓的一半,馬鷂子若不放杭九楓,她就找一鎮要那半條命。依然用不著馬鷂子開口,一鎮氣呼呼地回答:「要拿你就來拿,是左邊的還是右邊的?」馬鷂子聽了哈哈一笑,絲絲的威脅就煙消雲散了。

  段三國所說的都是道理,除了由董重裡率隊投降的獨立大隊殘部改編的一部分自衛隊,大別山區再無一支完整的共產黨軍隊,少數殘餘下來的散兵游勇已不足為患,留杭九楓一條性命,反而更能體現國民政府的仁德。段三國這樣說,實際上也是勸馬鷂子不要斃了杭九楓,那樣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懼,導致那些前獨立大隊隊員再次發起暴動,將平靜了幾年的天門口重新拖入你死我活的血腥之中。那些前獨立大隊隊員天天在杭九楓面前走來走去,他們的目光裡,表露的幾乎都是同情,從前那種讓人心悸的渴望,雖不是完全沒有了,也只剩下偶爾靈光閃現。

  最後,還是最不方便為杭九楓說話的董重裡提醒段家人,要救杭九楓,非梅外婆不可。

  恰好是中秋節夜裡,絲絲來到紫陽閣。青黃不接那一陣,天天在雪藍和雪葒面前帶頭吃糠菜的梅外婆將自己的身子撐壞了,整個夏天都沒有出大門一步。外面的事能瞞得過的儘量不讓她曉得。絲絲哭著說過杭九楓的慘樣子,梅外婆嚇得不輕,顫巍巍地走到門口,望著圓圓的明月長出了一口氣:「還以為這一次肯定要去梅外公那裡,想不到天門口還要留我做事。」梅外婆先去小教堂門口看了看杭九楓的傷勢,然後才同馬鷂子見面。事情過後細細回想,梅外婆在馬鷂子面前說的話,與當初小島和子要殺馮旅長,梅外婆為她所做的一切有異曲同工之妙。梅外婆是長輩,然而很多做長輩的都無法在馬鷂子面前顯出長輩的尊嚴與風範。

  「不是我說你,你這個人呀代理縣長這麼久,為什麼?就因為只明白手腳併攏是個小字,不清楚手腳張開還能成為大字。杭九楓都成這個樣子了,三歲小孩他都奈何不得。想要殺杭九楓,也得將他身上的傷養好了再動手。」梅外婆簡簡單單地說了幾句。

  馬鷂子不點頭,也不搖頭:「為什麼我要聽你的?」

  「用不著你來聽我的,可你總得聽自己的吧!」

  「用傅朗西的話說,我這嘴裡還能往外吐象牙?」

  「線線第一次懷孕時,你可是有過一諾千金的表態!」馬鷂子怔了怔,終於點頭表示佩服。

  松了綁的杭九楓掙扎著站了片刻,隨之轟然倒地。馬鷂子讓人在小教堂前面搭了一座臨時棚子,加上一把躺椅,附近再站一個持槍的自衛隊士兵看守,就將杭九楓安置妥當了。正值秋老虎肆虐之季,住在涼棚裡反而更舒服,杭九楓故意說得很輕鬆。梅外婆將一把剪刀往雪檸手裡塞了幾次,雪檸堅決不肯接手。雪檸說,人不做事會老得更快,梅外婆不該老,所以這事還得由她來做。「天門口的事遲早要由你來替我,趁我還能說能動能看能想,你先接手做,我不是更放心嗎?」還是梅外婆用剪刀剪開杭九楓的褲子。三顆子彈留下六隻槍眼,這讓梅外婆心裡輕鬆了一半。在路上,杭九楓曾經找了些治槍傷的草藥嚼爛後敷在傷口上,梅外婆的心情又輕鬆了一半,表面上的腐肉是要刮掉的,動手之前先用鹽水洗一遍,刮完後再用鹽水洗一遍,再將前些時柳子文托人帶來的磺胺藥膏塗在布條上,用筷子頂著塞進槍眼裡。董重裡第二次叛變的那年,杭九楓帶著一幫敢死隊員在燕子河邊迎接從皖南突圍回來的傅朗西,見面的第三天,傅朗西就在三裡畈附近,被政府軍第七軍別動隊打了埋伏,腳肚子上挨了一槍,也是對心穿。杭九楓顧不了敢死隊的其他人,背起傅朗西在山路上一口氣跑了二十裡,擺脫了追兵後,就近找了一戶人家,用鹽水煮過的布條來塞槍眼,結果一滴膿血也沒出就復原了。梅外婆每次到涼棚裡換藥,杭九楓就講這些讓人聽得心驚肉跳的故事。

  梅外婆將傷口清洗一遍,換完藥就走,所有血淋淋的故事她都不喜歡聽。那一天,聽完故事的孩子們一哄而散,梅外婆還在涼棚裡站著。

  「忙了幾天,也沒聽到你說一個謝字。」杭九楓就像沒有聽見,眼睛眨也不眨。「我也有點想不通,為什麼要幫你治療傷病,你這傷一好,便又會拿起刀槍殺人,我這樣做豈不是成了幫兇?」杭九楓還是像木頭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有些人,總想置別人於死地而後快。這些年打了多少仗呀,同日本人苦戰八年結束了,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再打一場內戰。

  做人啦,度量是第一位。度量小,在家一家人不得安寧,在鎮一鎮人不得安寧,在國家所有的人都會不得安寧。有些人認為自己能幹,別人也覺得他們能幹,那就讓他們當幾年領袖試試看,不行了還可以再換人嘛!人家美英法等國家不就是這樣的嗎,和和氣氣地將自己的治國韜略告訴民眾,民眾也會和和氣氣地選定誰更合適,只要不打仗,不亂殺無辜,就沒有不能商量的難題!世上有兩樣人事最相似,殺人和嫖婊子,前者是因為得不到人心,後者是得不到人愛。你們杭家男人從不嫖婊子,這一點很讓女人敬重。你要是做得再好一點,只怕有一天會娶到比雪檸還好的女子。「梅外婆只管說,不管杭九楓是聽了,還是沒有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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