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 |
二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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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獨自到墳上祭過兄長小島北,小島和子就不再以雪葒哭鬧做掩護來釋放自身的悲慟。在這件事情上,梅外婆沒有一點遷就的意思。幾天後的一個上午,借著去左岸散步之機,梅外婆與小島和子做了一場深入的交談。 話題自然而然地由祭墳展開。此前梅外婆不知為小島和子準備了多少次,供品、香火、鞭炮,甚至做祭祀的人都聯繫好了,小島和子一直沒有點一點首肯的頭。梅外婆說,小島和子一定還有某種不想讓別人知曉的心事。「你人在雪家,心卻沒有在雪家。」梅外婆能理解這種家國情仇的背景下,一個孤零零的女子的處境,可是,這不應該成為對所有人都不信任的理由。「最起碼,你也要試一試我們這些人值不值得你信任。」小島和子突然踩中一隻只能容納一隻腳的小小陷阱,那些搭建陷阱的樹葉樹枝從塌陷中凸起來埋住了小島和子的腳。不遠處的樹林中傳來一鎮、一縣他們得意的笑聲。陷阱內有一堆新鮮的人糞,小島和子抬起腳上的木屐,一股臭氣沖天而起。梅外婆領著小島和子走下左岸,穿過漫長的沙灘來到水線邊,仔細地將木屐洗乾淨了。 「這只是人在童年時的遊戲,我們得容許他們試驗哪些快樂是人生中的極致。這與小島北一度崇尚殺戮大致相同,所以他才明白,以自己的一死來紀念曾經刻骨銘心的仁愛,反而會使死亡脫下淒慘的外衣,變成後人心中的仁慈。」 從洗淨木屐開始,小島和子終於顯露出她對漢語的全面掌握與運用。她用漢語發起的反詰竟然如此有力:「遊什麼戲?試什麼驗?仁什麼慈?」接下來還有更為地道的天門口方言,「說話輕飄飄的人肯定沒啃過骨頭,不曉得昃痛是因為沒有生過孩子。」小島和子已明顯表現出因愛極而生出仇恨。木屐上的水還沒有被風吹幹,就被她穿在腳上,也顧不上讓梅外婆先走的禮節,邁著大步走在前面,木屐帶起的沙粒,一陣陣地揚在梅外婆的身上。「在東京,年輕美貌的女子都會慶倖自己被年輕的海軍士兵看上。只是他們的方式有些無禮,否則你就會覺得很快活。你所經歷的算不上大事。 我哥哥不忍心強力摧毀天門口,卻被你們利用,反過來毀了他的性命,這才是不共戴天的大事。「小島和子從柳子墨那裡已得知日本士兵蹂躪梅外婆的事。」我遇事一向讓著子墨君,只有這一次例外,吵了好幾架我也不說一句軟話。我曉得,他同意我來天門口是想讓你幫我洗洗腦子。我還是心軟了,沒有當面對子墨君說,他這是癡心妄想。但是,我一定要讓你瞭解我的想法,哪怕有人用刀劈開我的頭,也休想改變我。「小島和子越說越明,她的信念已經暴露在梅外婆面前:小島北與泥土為伴的事實縱然無法挽回,也得再找一個機會讓他歸於神聖。 梅外婆每天都要邀小島和子去左岸散步。小島和子已不大照顧雪葒了。雪葒與雪檸親密無間的接觸,已不能勾起小島和子心中母性的醋意。在外人眼裡,雪葒遲早會將雪檸當成母親。這一天的到來比預想的還要快。「媽媽,我餓,要吃東西!」雪葒如此呼喚時,小島和子正怔怔地站在回廊邊。雪葒搖晃著身子,走過小島和子直奔雪檸。小島和子竟然沒有一絲目光跟隨而去,反而將頭一扭,仿佛這與自己毫無關係。雪檸接連叫了三聲她都沒有回頭。 這一天,梅外婆在小島和子面前攤牌了。小島和子不再回避,也以相同方式亮出自己的底牌。寂靜的左岸上,只有一頭母豬帶著它的一群兒女在拱開地表尋找食物。還沒到太陽最厲害的時節,梅外婆臉上凸現從未有過的緋紅,更加襯托出小島和子的嘎白。 梅外婆說:「你真的下決心不想要雪葒了?」 小島和子說:「有你們疼愛她,用不著我來操心。」 梅外婆說:「告訴我,為給哥哥報仇你想殺誰?」 小島和子說:「我想殺的人,與你們雪家無關。」 梅外婆說:「我想幫你。做這種事沒有幫手不行。」 小島和子說:「不!我不要幫手!您也不會幫這個忙:!」 梅外婆說:「直說吧,你想殺的人是馮旅長。」 小島和子說:「請您不要這樣想!」 梅外婆說:「王參議死了,柳先生是你丈夫,馬鷂子不夠層次,只有馮旅長與你哥哥旗鼓相當。」 小島和子說:「假如這是真的呢?」 梅外婆說:「你得有個藉口接近馮旅長。」 小島和子說:「馮旅長也是男人。他會喜歡日本女人。」 梅外婆說:「你可以將自己當成誘餌掛在魚鉤上,可你還需要一個拿釣魚竿的人。」 小島和子終於換了一種語氣說話,她問梅外婆為何將慈悲心懷丟在一邊,非要幫她做這種殺人奪命之事。她對梅外婆說,自己的確非常想見馮旅長,並且希望這個讓小島北死於非命的人,是值得哥哥佩服的大英雄。梅外婆轉身往回走,穿過下街,過家門而不入,徑直走進九楓樓:「我要同馮旅長說說話!」 正在電話機旁摸索著記帳的常天亮哪敢擅自為之,報告給了段三國,段三國也只能先找馬鷂子。如此三彎九轉,前後花費近一個小時,電話接通時馮旅長正好不在他的司令部,梅外婆只能對馮旅長的副官說,雪家有人格外惦記馮旅長,請他有空時一定來天門口小住數日。梅外婆大聲說話的聲音透過窗戶傳到許多人耳朵裡,人們都以為這是在替雪檸傳遞消息,既然柳子墨另娶了日本女人,雪檸就沒有理由為他守活寡了,以雪檸的身份與身價,在文臣之後再嫁一個武將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接下來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傍晚,大團大團的火燒雲籠罩在天門口上空。雪家的收音機裡播完一首情緒悲壯的抗日歌曲後,一如既往地開始天氣預報廣播。正在這時,一鎮和一縣結伴跑來,氣喘吁吁地要梅外婆或者雪檸去接馮旅長打來的電話。雪檸正在寫明日的天氣預報,梅外婆對小島和子說:「你年輕腳快,替我跑一趟,聽聽馮旅長要說的話。」小島和子也不謙讓,出門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在電話裡,馮旅長說,梅外婆的意思他很明白,明日一早他就出發來天門口。馮旅長還問,接電話的小島和子是誰,天門口似乎從未有哪個女人像她這樣將要說的話當成歌曲來唱。小島和子沒有告訴馮旅長自己是誰,只說等他到了天門口,一切就會水落石出。電話裡的馮旅長開懷大笑,說自己就是喜歡芙蓉出水。 這一次,小島和子對梅外婆說:「您說得沒錯,我來天門口就是要殺馮旅長。」 「可是你應該明白,若不是柳先生你哥哥也死不了。」 「我不管這些,我只想殺馮旅長,為哥哥報仇。」 「還有我這老太婆,也在暗中使勁,支持他們的夢想。」 「我說了,這些我都不管,我就想殺馮旅長。」 「這樣做不公平。不過你也沒有辦法殺這麼多人。」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這個道理我懂。」 「你想好了用什麼辦法嗎?」 「我一直在想,可是一直沒有想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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