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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一〇六

  圓表妹去縣城取自己的私房時受到些微的阻撓。鴇母之狠只在心與手段上,一旦明白這事由不得自己了,便換上一副面孔,假惺惺地叮囑,將來日子過得不如意儘管回來,千萬不要不好意思。

  圓表妹最終沒有置房,梅外婆要她就住在白雀園裡,哪天柳子墨回來了,有董重裡在旁邊,測候所也會熱鬧一些。想買地也沒買成,梅外婆說,綢布店的夥計全是男的,對時下越來越多的花布並不在行,每每有女人挑剔便束手無策。梅外婆希望圓表妹出面操持這些,至於日常花銷和年底分紅,一切全由著圓表妹的意思。圓表妹將此話拿回來與董重裡商量,按照她的想法,梅外婆如此信任自己,那就應該聽由梅外婆安排。董重裡說,果真如此就不公平了,為了使她安心從良,梅外婆一定會不惜血本穩定她的心情。圓表妹聽了董重裡的話,她對梅外婆說,賣花布所賺的錢二一添作五,一半分給她就行。圓表妹開始天天去綢布店幫忙,不到一季,花布就賣出聲譽來。

  要過中秋節了,買布的人順著街排成一支小小的隊伍。這種開天闢地般出現在天門口的情景,讓心情鬱悶的董重裡情不自禁地笑了很多次,隨口一問,果然是梅外婆要大家這樣做的。布店的生意好,裁縫們也跟著忙得不亦樂乎。那些沒有買布的人,將自己種的棉花摘下來請彈花匠彈好,再用織布機織成土布,這些土布都得經裁縫之手才能變成新衣服。董重裡要那些請裁縫的人也排好隊一個一個地來。沒有人聽他的,連裁縫本人也更習慣這種帶有喜慶氣氛的擁擠。

  最寂寞的地方當數白雀園,雪檸正在門口一筆一畫地在黑板上寫著當天的天氣預報。雪藍站在一旁,一字一頓地念著:「今日天氣多雲轉陰,最高氣溫32℃,最低氣溫26℃,東南風三到四級;預計明日午後有小雨。」後面的話與從前一模一樣,仍舊說「柳子墨先生因故沒來測候所值班,以上種種可能為實習者雪檸所觀測並推斷,只可以作為日常起居或出外勞作之參考」等等。雪檸寫得快,雪藍念得慢,母女倆將各自想做的事做完,這才回頭與耐心地站在一旁的董重裡說了幾句簡短的話。雪藍學著雪檸的口氣叫了一聲董先生,然後牽著他的手跨進紫陽閣,經過月門,奶聲奶氣地告訴正在回廊上想心思的梅外婆:「來客了!」

  「董先生這樣子,要不細看,還以為是柳先生回家了!」

  「柳先生是何等了得的人物,我哪比得了!」

  董重裡越不好意思梅外婆越要說:「人間的事就是變得快,老天爺也會自愧不如。」

  董重裡讓自己的神情放鬆一些。楊桃在這屋裡活蹦亂跳時,董重裡每次來,外表是輕鬆的,內心卻相反,即使沉浸在溫柔之鄉時,也沒有停止過緊張與不安。楊桃一死,董重裡反而恢復了先前的自信與踏實。「柳先生有信回嗎?」董重裡總是這樣嘗試著將真相說與梅外婆和雪檸。

  「有啊,天天都有,你看那天上的白雲,一朵接一朵全是柳先生的表白!」梅外婆的回答總讓董重裡無機可乘,「這樣的信,雪檸越來越會讀了。我只會認字,雪檸不一樣,她能讀出內容,該當眾高興的,該偷偷快樂的,她都分得清楚。」

  已過去一年多了,營救柳子墨的過程,梅外婆和雪檸依然毫不知情。董重裡很想試探一下,若是柳子墨在男女情事上發生意外,梅外婆和雪檸是不是還能泰然處之。為此董重裡曾經與段三國商量,段三國認為還是不說為好,這種事莫說真的發生,連玩笑話也不好說。他提醒董重裡注意測候所門外那塊黑板上的「柳子墨」三個字,凡是橫豎,略長一點便寫不直,很難一筆寫到頭。董重裡後來站在黑板前細看了一陣,果然如段三國所說,其他的字個個寫得像梅花間竹,錯落有致,惟有「柳子墨」三個字,看一眼就能察覺那種來自內心深處的哆嗦。

  也不知有多少次說起柳子墨,聽上去她們一個比一個更放心。

  梅外婆和雪檸都相信,柳子墨不會有事,如果有事,武漢的朋友和熟人,一定會想辦法捎信過來。因為有一陣沒有打仗了,雪家人生活得更加輕鬆自如。惟一美中不足的是楊桃的死,梅外婆和雪檸每每為此惋惜,如此空前安寧的局面,她卻不能同董重裡一起享受。而董重裡殫精竭慮,將個人生死置於度外,在這種危機四伏的時期打造出一片歌舞昇平的小世界,最心愛的女人卻離他而去。

  「好在董先生又結新歡,有圓表妹日夜陪伴,九泉之下的楊桃也會放心的。」梅外婆大聲說,「男人一有家室就大不一樣,董先生是最好的例證。所以我也想使一回美人計,讓獨立大隊的人安下心來過日子。凡是自願嫁給他們的女人,結婚時上我家店裡買一丈布,白送她五尺。回頭還可以租我家的地。租半畝的,只要五年之內不仗著手裡有槍隨便殺人,這地就永遠歸她所有。租一畝以上的,也只要八年,八年之內不殺人,地契就可以隨她姓了。」

  「梅外婆這樣做只怕馬鷂子說不公平。」

  「公平得很,國民政府的人,本來就不該濫殺無辜。」

  梅外婆只肯鼓勵與自衛隊貌合神離的前獨立大隊隊員。梅外婆的許諾傳開後,說說笑笑的人很多,卻不見行動。

  有一天,下街的細米羞羞答答地來見梅外婆:「我想帶這個頭。

  可我只能嫁給林大雨。」

  梅外婆答應了她:「也行,第一個可以例外。」

  細米拿著林大雨給她的彩禮錢,一口氣買了三丈布。梅外婆也沒食言,當場白送了一丈五尺。租地的事也沒有任何拖延,喝完喜酒,趁著客人都在,雪檸親手寫下一份契約,租給細米和林大雨一畝好田。梅外婆說,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再活八年,這事讓雪檸來做,到時候更好兌現。只用六個月,成了鐵匠鋪內當家的細米就生下一個七斤重的男孩,大家開玩笑,非要叫他白送。林大雨一高興便應允了,還說乳名叫得越賤越好養。細米和林大雨帶了頭,從前的獨立大隊隊員們便忙碌起來,托親戚的,托熟人的,托媒人的,半年時間就成了十幾對。下半年結婚的人本來就多,天門口顯得格外熱鬧。回憶起來,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沒有暴動時的天門口基本上就是這種樣子。

  偶爾有人提起,杭九楓和他的敢死隊不知去哪裡了,很長時間一點動靜也沒聽到。「杭家人個個都有九條命,輕易死不了。」這是大家的共識,對於喜氣洋洋的天門口並無太大影響。

  白送滿月的第二天,細米邀圓表妹去西河裡洗被子。下街幾個剛嫁人的女子聽到消息後,抓起幾件在門前的小溪裡就能洗的衣物,跟著往西河裡走。這些初為人婦的女子最想聽男女之事,在空曠的河灘上,她們可以大聲地同圓表妹討論如何讓丈夫將萬般寵愛全部交付自己。中午剛過,西河上出現一隻簏。遠遠看去,簰公佬像是在與水邊的女人們調笑。處在女人當中的圓表妹突然站起來,慌慌張張地往回走。董重裡正好看見了這一切,他以為簿公佬帶回了有關杭九楓的壞消息。圓表妹走得很快,一會兒就到了董重裡面前:「有個日本女人帶著孩子來找梅外婆!」

  董重裡以為聽錯了,他讓圓表妹再說一遍。

  「她叫小島和子,在後面的簰上。余鬼魚怕梅外婆措手不及,故意讓簰走得慢些,讓人先回來報信。」

  董重裡將自己的思緒稍作梳理,轉身走進雪家。藏在心裡近兩年的話,說出來時並沒有想像的那樣困難。梅外婆靜靜地聽著,甚至不去看一眼坐在旁邊的雪檸以及偎在雪檸懷裡的雪藍。董重裡說了半個小時,按照正常情況,再有半個小時餘鬼魚就會將簰停靠在左岸邊的沙灘上。

  隨著一聲長歎,梅外婆的臉上露出許多由衷的笑意:「小島和子沒死,這太好了!她哥哥若是早曉得,肯定不會將自己和這麼多人的生命不當回事。」

  圓表妹聽不下去,小聲提醒她:「這個女人,明知柳先生已經有了妻子女兒,還要死纏到底!她有臉來見雪檸和雪藍,我還沒臉讓她進天門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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