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 |
二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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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省國民政府天門口乙類測候所的招牌被風雨吹打了幾年,和旁邊那塊新添的黑板一比便顯得更舊了。黑板上用粉筆寫著當天的氣溫、風力,有時候還會預報第二天的大雨或小雨、晴或陰、多雲或少雲。董重裡進入鎮內那天,測候所的黑板上清楚地寫著:「今日天氣晴朗,少雲,最高氣溫35℃,最低氣溫26℃,陣風二至三級;預計後半夜有零星小雨,明日白天各項氣象指數大致與今日相似。柳子墨先生因故沒來測候所值班,以上預報為實習者雪檸所觀測並推斷,只可作為日常起居或出外勞作之參考。」董重裡被這段話弄得心裡一沉,先前猶豫不決的心一下子堅定起來。他沒有去雪家,轉過身來一邊叫著段鎮長,一邊跨進九楓樓。董重裡被撤的縣長之職,已經依照鄂東行署的命令由馬鷂子暫時代理。 由馬鷂子主持當地軍政大事,對於代表獨立大隊一方的董重裡來說並不是一件太壞的事情,依照馬鷂子的秉性,西河沿線軍情、政情和民情不會立即發生很大變化。董重裡一說要軍餉,段三國就笑:「這幾個月獨立大隊跑到日本人佔領的白蓮河一帶襲擾了幾次,據說收穫頗豐。董先生剛回來,是不是不瞭解實情?」仿佛由於女婿正在代理縣長,段三國說話時底氣比從前厚實許多。董重裡本來就是將這事作為藉口,不讓別人注意自己下山的真正目的,他要段三國多少籌集一點,段三國也會意地要常天亮帶著賬本,先去雪家要二十塊銀元,等到年底再一起算總帳。董重裡連忙攔住常天亮:「錢就不要了,想辦法找些治槍傷的碘酒和磺胺給我們,多少都行!」段三國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吩咐常天亮按董重裡說的去有西藥的人塚問一問。常天亮剛出門,段三國就告訴董重裡,駐紮在天門口一帶的自衛隊被馬鷂子撤走了一半。董重裡明白這話的意思,明確地說,自己之所以答應傅朗西的請求重回獨立大隊,就是不想讓獨立大隊再與自衛隊開戰。「我同梅外婆議論過這事,我們也是這樣認為的。可馬鷂子不放心,好幾個月沒有你的音信,他還以為你是在搞陰謀詭計。」段三國這種往深處試探的話,對董重裡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寫在測候所門前黑板上的那些文字,將董重裡的心堵得結結實實的,有關營救柳子墨的事,他不可能說出來。 常天亮還沒回,董重裡裝著到街上走走,路過鐵匠鋪時,將事先用米湯寫好的一封信秘密交給林大雨,讓他通過更加秘密的方式送到傅朗西手上。這才是董重裡來天門口的真正目的。在信中董重裡坦言自己當初答應接替傅朗西,只是要借獨立大隊之力營救柳子墨,如今這個心願已經不了了之,況且以天門口為中心的獨立大隊傳統活動區域久無戰事,因此自己已沒有繼續留在獨立大隊的必要了。又因為有前車之鑒,他不想再草率地一走了之,希望明明白白地將此事作一個了斷。如能如願,也好繼續在天門口謀得一塊落腳生根之地。 「若是傅朗西死了,要不要我幫你送到閻王殿去?」還記著奪妻之恨的林大雨變相咒駡了一通。董重裡提醒他:「閻王殿是傅朗西開的,要想有個好下場,就不要跟他玩花招。」「你也要當心點!你同阿彩一張床上睡了那麼久,莫指望說幾句好話就能冰消瓦解。」 董重裡決定帶人上武漢時,曾經通過林大雨向傅朗西作過彙報。 作為交通站長,發生在獨立大隊的任何事情都無法瞞過他。「這種無聊的事我連想都不去想!」「當初阿彩同鄧巡視員扮夫妻,也不是太無聊了才那樣做,還不是美其名日鬥爭需要。」董重裡毫不含糊地回答:「他們需不需要是他們的事,我是沒有這種需要的。」 有來有去,有去有來。西河上下看不出什麼時候會再次爆發一群群人性命投入的搏殺。回到山上的董重裡對阿彩說:「女人是兒女情長之物,對你來說想見杭九楓更是天經地義的事,趁此風平浪靜之際任何時候你都可以去,只要動身前讓我曉得就行。」 阿彩第二次下山,與第一次一樣帶回許多疲憊。 董重裡也再次離開樟樹凹來到天門口街上。 他從鋪滿枯草的下街口進來的,先到鐵匠鋪,遞上幾十顆子彈殼,請林大雨把它們做成孩子們過年時最愛玩的「落地開花」。林大雨告訴他,傅朗西從安徽省涇縣來過一封信,是給杭九楓的,此後再無音信,上次送出去的信,只怕還沒有到他手上。董重裡問杭九楓和傅朗西之間是不是常有信件往來。一開始林大雨不肯回答,這也是做地下交通工作鐵打的紀律。最終還是那難以釋懷的仇恨起了作用,他說:「董先生,你是不是又想脫離獨立大隊?」林大雨的話反而讓董重裡放下心來,按道理,傅朗西接到自己的信後,要安排什麼對付自己的狠招,一定不會露出蛛絲馬跡。如果傅朗西已經接到信了卻不肯回復,無非是想將自己的光明磊落借題發揮,最多也只是佯作不知情,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董重裡越是希望傅朗西沒有其他陰謀,只是不肯讓自己的辭職壞了他在天門口昀戰略部署,越是不願像從前那樣橫下心來撂下兩百多條槍的獨立。 大隊拍屁股走人。董重裡將自己的判斷說給林大雨聽了,林大雨連忙解釋,這些都是他坐在屋裡胡思亂想的。只有杭九楓曾經在他面前說過,凡是跟著野男人跑了一圈又回家的女人,哪怕打斷她的腿,她也要跑第二次和第三次。董重裡人回獨立大隊,心卻野了,留在外面收不回來,遲早還要離開。林大雨再三說,杭九楓這些話與傅朗西無關,據他所知,傅朗西從沒有流露過類似的想法。 董重裡不管這些,既然傅朗西有事去了安徽省涇縣,那就再寫一封信送過去,免得路上周轉太多而錯失了。 陽曆年過後半個月。有人將做好的「落地開花」送到樟樹凹。 董重裡數了三遍確認雙數無誤後,第三次來到天門口鎮內。 這是他與林大雨約好的:「落地開花」為雙數時,表示傅朗西的信來了,天門口鎮內沒有特別的變化,可以卞山取信;單數則表示情況有變,下山取信要冒很大風險。董重裡換了一個方向,從上街口往鎮內走,路過九楓樓時,他故意大聲叫著,自己先去鐵匠鋪,請林大雨再做二十個「落地開花」,樟樹凹一帶的孩子個個都想要玩王參議發明的東西,回頭上段三國家吃午飯。一進鐵匠鋪,林大雨便迎上來問:「收到信了嗎?」「你還沒出手,我往哪兒去收!」林大雨用嘴朝對門的繅絲人家努了努,解釋說,那天剛托人將「落地開花」 捎走後,正好細米她父有事要去天堂,就將傅朗西的信交給他了。 「交通員說這信是十萬火急,我又不能親自去見你,不得不這樣做。」見董重裡露出責備的神色,林大雨忙說:「你放心,不會誤事的,細米他父欠我一把鋤頭的錢,說好信送到了,才能銷帳。還有,細米已同我好上了,她父也曉得,前幾天她父還要她傳話,讓我早點找個媒人,將這門親事定下來。」董重裡既不責備,也不露一絲悅色,他心裡在想,僅僅回自己的信用不著十萬火急,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林大雨討好地告訴董重裡,新編第四軍在安徽省涇縣一帶鬧出一場天大的事情,死了很多人,因為信是一站一站送過來的,與林大雨交接的交通員也不知詳情。董重裡馬上想到,殺高政委之前,他就聽說正副軍長面和心不和:是不是其中一位見勢不妙,便施以人們慣用的先下手為強之法,導致大規模的火並。林大雨的想法與董重裡大同小異,董重裡只想不說,林大雨卻是想到了就要說:「說句覺悟不高的話,這些年自己人在一起火並的事太多了! 我也是不怕事的人,這一次,如果交通員說的是真話,不管是誰殺誰,往後再有他們的信來,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概丟進火裡,燒成灰不說,還要和上水,讓它變成一堆卵屎。「董重裡意識到林大雨的分析絕對不是空穴來風。 如此一琢磨,董重裡心裡就陰暗下來,外面的太陽再好也照不亮他的臉。路過測候所時,心意惶惶的董重裡掩飾地伸手摸了摸站在黑板前面認字的一鎮和一縣。沒想到他倆人小鬼大地跳起來,氣勢洶洶地說:「男人頭不許別人摸。」 「男人的卵子能不能摸?」此話一出,董重裡突然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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