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二〇六


  「這就對了,不瞞二位說,我做的旗袍好比是國民政府的委任狀,女人穿著它上街,那些亂七八糟的男人就不敢想歪主意。說是道理又不是道理,一般的人做不起這樣的旗袍,做得起這種旗袍的當然就不是一般人。我說這話不是朝你們要錢。昨天我就說清楚了,這旗袍是送給你們的。一為梅外婆的引見,那是我沒有見過第二位的好人;二為太太的好身材可遇而不可求,讓我碰到是我運氣好。好女配好男,好馬配好鞍,當裁縫的一輩子就盼著能為太太這樣的女人做件旗袍。只要你肯對別人說,這衣服是鄧裁縫所做,就是給了我莫大的酬勞。」

  阿彩不好意思地想脫下旗袍,鄧裁縫連忙攔住:「穿上了就不要脫,一會兒吃了早飯還要出門去周圍走一走。碰到有人問,這旗袍花費了多少,你只要伸出兩根指頭比畫一下就行。」

  阿彩以為是兩塊銀元。得知這種手勢代表二十塊銀元,也曾花錢如流水的阿彩吃驚不小。

  夜裡用過的床被枕頭還沒來得及整理,加上男女同居一室的奇異味道,使屋內顯得很亂。鄧裁縫將這些看在眼裡,臨出門時才說:「這下子我就放心了。說出來你們不要怕,上個月在三陽路一帶死的一對青年男女,說是夫妻,半夜裡日本人破門而入時,一個睡在床上,一個睡在地上,那個扮作妻子的女人被日本人強姦時還是處女。我們也搞不清真假,反正都是日本人在說。」

  阿彩做好早飯掇到桌子上,拿著筷子卻不動嘴。董重裡明白她心裡在想什麼,三下兩下吃完自己碗裡的東西正要出門,忽然聽見有人在門外問:「家裡有人嗎?」

  董重裡看了阿彩一眼,阿彩也看了他一眼,雖然沒說出來,彼此都已經猜測到:小島和子來了。董重裡在前,阿彩在後,二人謹慎地走到門口,出現在面前的果然是小島和子。

  小島和子指著窗臺上的燕子紅。「這花是你們家的?」

  「野山上長的,我們只是將它挖了回來。」阿彩的問答讓董重裡擔心小島和子會繼續往下問。

  「子墨君這些時一直在說,山裡的燕子紅一定全開了。」小島和子嘴唇動了幾下,雙手伸向燕子紅,在那紫色的暈邊上輕輕地撫摸著,「他還說一定要帶我去看這種帶紫色暈邊的燕子紅。我還以為是哄著讓我高興,沒想到真有這麼美妙的燕子紅。」

  「若是喜歡,就送給你。」小島和子癡癡的樣子將阿彩和董重裡都感動了。「這種燕子紅我們在鄉下常能見到,不像在城裡是稀奇之物。」

  「我得問問子墨君。他去氣象部了,天黑後才能回來。」

  「既然是夫妻,你喜歡的東西,他哪會不喜歡。」

  小島和子的雙手在燕子紅上遊動一陣,最終還是猶豫不決地收了回來。阿彩哪肯罷休,抱著燕子紅就往小島和子懷裡塞。小島和子伸出雙手抱西瓜一樣護著那不太起眼的腹部。阿彩沒有用強,看著小島和子那弱不禁風的模樣提議由董重裡幫忙把燕子紅送到她家。小島和子沒有再拒絕,她在前面帶路,很快就到了那幢小樓。隨著緊閉的大門被打開,閃出一個日本士兵,兩個人用日語說了幾句。日本士兵便從董重裡手裡接過燕子紅,跟在小島和子後面進到屋裡。大門又被關得嚴嚴實實的,阿彩和董重裡並不遺憾,在離開小樓之後,二人難得地相視一笑。

  一〇〇

  第一步提醒柳子墨的目的達到了,兩個人高興地前往春滿園。

  「你這一去若是成了春滿園的台柱,想回天門口就不容易了。」「用不著擔心我會樂不思蜀,我最信奉的話是洛陽雖好不如家。」趁著說笑,阿彩將自己的胳膊塞進董重裡的臂彎裡。董重裡試著掙了一下。「你看看別人。」阿彩不說這話董重裡也會留意,能夠打扮成他們這種樣子的男女,莫不是成雙成對手挽手地招搖過市。從咸安坊到春滿園的路不長也不短,不時有坐黃包車的男人和像阿彩一樣款款而行的女人扭頭打量著他們,其中有些眼神很奇怪。直到進了春滿園,聽完二老闆的一番話,他們才明白,那些人將阿彩當成了與情人私奔的某個有錢人或者有權勢的人的姨太太。

  春滿園的二老闆,早已見慣了各種各樣的江湖藝人,剛見過面,就要聽董重裡最拿手的說書。

  宋王五台把香降,要到幽州城裡望,損壞楊家忠良將。北番蕭後多暗算,困住宋王想江山,楊業盡忠李陵碑,父子八人遭大亂,楊延平,楊延定,長槍短劍為兩段,楊延昭馬踏如泥爛,四鄧楊延朗,招為駙馬幽州陷,五郎楊延德,怕死削髮五臺山,六鄧楊延景,退收孟良與焦贊,七郎楊延嗣,亂箭射死瓜州岸。驚天霸王楊宗保,大破北番天門陣,文廣征西夏,十二寡婦得勝還。宋主聽讒言,卻把忠臣冷眼看。再請楊家難上難。

  二老闆沒說什麼,等到按規矩遞上送人情的封包時,他卻堅辭不接。到這一步,能不能在春滿園說書已不要緊了,事情的關鍵成了董重裡的說書武漢城裡的人看不上眼。阿彩一急:「聽我來說一段。」她讓董重裡敲著鼓,自己拿著鼓板,一揚嗓子,大聲唱起一段與大漢民族興亡毫無關係的說書帽。

  吃過中飯悶沉沉,要打金簪送情人。江北漢口請金匠,江南武昌接能人。一打天上蛾眉月,二打月中伴月星,三打黃龍來洗澡,四打陽雀鬧五更,五打天上七姊妹,六打相交兩個人。

  六樣金簪打成了,收拾打扮送情人。放牛孩子告訴我,梧桐樹下是姐屋,紫荊窗是姐繡房。兩把爬上梧桐樹,一腳踏上紫荊窗。犬姐看見不言語,二姐看見語不言,三姐看見呵呵笑,只有小姐罵書生:我家門戶多嚴禁,打開前門金雞叫,打開後門鳳凰音。書生外面忙答應,我把桐油灌四兩,左手開它不見響。右手開它不做聲,一心要和姐訂情。小姐又罵小書生,我家有條花斑狗,咬生人,吃生人,你把金簪送別人。書生外面忙答應,只要姐兒有郎心,我把稀飯挖一盆,好狗不咬自家人。

  小姐仍然只是罵,我家父母多嚴令,踏板上面撒灰塵,四個床角安銅鈴,上下左右翻不得身。書生外面忙答應,我把棉花稱一斤,一個銅鈴塞四兩,四個銅鈴塞一斤,天翻地覆也無音。

  小姐越罵越起勁,我家兄弟姐妹多,九個哥,九個姐,九個弟,九個妹,三十六個護家神。書生外面忙答應,我把冰糖紅糖稱,哥哥姐姐給八兩,弟弟妹妹給半斤,大的小的嘴閉緊。小姐罵得心裡疼,家有梭羅樹一根,砍不斷杆,挖不到根。書生外面忙答應,我是張果老砍樹人,見得到姐攏得到身。情姐只好來答應,開了東西南北門,螺螄轉頂,水泊涼庭,象牙床,鴛鴦枕,采了鮮花喝香茶,繡花房裡訂終身。

  一段唱罷,聚在門口的許多人齊聲叫起好來。

  二老闆也高興了,當即將董重裡遞上來的封包轉交給阿彩,不是預付的定金,而是恭賀的喜錢。然後開始商量一個月內若是將阿彩捧紅了,雙方如何分紅。二老闆的意思一點也不含糊,董重裡的說書不是那些常來春滿園的人愛聽的。阿彩不同,模樣聲腔都像花紅帶雨,燕舞鶯歌,再用戲臺上的三盞電燈一照,聽不聽說書都會有人買票。協商到最後,二老闆將董重裡叫到一邊詢問阿彩的身世。二老闆不怕阿彩是有錢人的姨太太,也不怕阿彩是幫會老大的乾女兒,只擔心阿彩是哪位有權勢的大人物懷裡逃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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