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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天氣越來越冷,眼看著就要下落雪了。有一天,阿彩在半夜裡大聲叫著:「董先生!董先生!」正在起夜的紫玉聽到阿彩在說夢話,忍不住搖醒傅朗西。傅朗西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是不是對董重裡有想法了?」「這就對了。你應該早就發現阿彩看董重裡時,目光比天亮前的星星還亮。」傅朗西當時沒說什麼,早上醒來,還沒來得及想起夜裡的事,阿彩就在外面報告,她要趁早帶幾個人下山。

  阿彩說走就走,完全是過平安日子時免不了要使小性子的女人脾氣。有紫玉在一旁相勸,傅朗西沒有特別氣惱。阿彩從山下回來後的樣子讓傅朗西僅有的一點怒火也熄滅了。對傅朗西來說,阿彩帶回的消息既好又不好:董重裡果然被撤職了,撤職後的董重裡生死不明。傅朗西心裡暗暗叫苦,董重裡不回,堅守天堂、鉗制國民政府的各類武裝、壯大自己隊伍的計劃就得採取其他謀略。阿彩紅著眼圈說,梅外婆給馮旅長打過電話,馮旅長說他沒殺董重裡,人在哪裡他也不清楚。馮旅長沒有必要在梅外婆面前隱瞞。想當年董重裡只是一個小小的說書人,一步步折騰到手眼通天的柳子墨替他說話,連撤他的縣長之職,都要向上層層報告,真要動手取他的性命,豈不是想將大別山當成羊群來趕。在這類事情上,梅外婆格外相信傅朗西的判斷,她請段三國到天堂向傅朗西請教。傅朗西一點也不含糊,指著陰雲密布的西南方向做出了自己的斷言:「董先生肯定去了武漢,就像當年從獨立大隊逃走那樣,想在武漢摸清當前局勢。」見阿彩不相信的樣子,傅朗西又說:「天落下來有我撐著,董先生若是沒有去武漢,我負責賠一個大活人給你們。」

  傅朗西的話太厲害了,大家都表示認同。董重裡已經出走過一次,在外面轉了幾年,電沒有人去請,便一個人回來了。天門口是個好地方,小島北有能力卻沒有摧毀它,狗頭從廣西一路找到湖北,才選定將女兒安排在此。所以,不管有沒有結果,董重裡還會返回天門口。

  在等待董重裡的那段時間裡,阿彩總喜歡拉著紫玉找一處沒有人的大樹底下或者岩石後面說話,她們有時喜笑顏開,有時又哭哭啼啼。

  為了表示對紫玉的尊重,傅朗西從來不問紫玉同阿彩在一起做些什麼。心情好的時候紫玉會說:「這輩子我跟定你了,無論別人如何我都看不上眼。」「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你嫌我了,要我走得遠遠的?」若是說後面這句話,紫玉的心情一定不好。有一次,傅朗西正在為紫玉脫掉身上最後一件衣服,背對著他的紫玉突然轉過身來緊緊摟著他,仿佛不如此就會失散。傅朗西也失去控制,衝動地說:「我曉得,這些時候阿彩一直同你議論與杭九楓離婚的事。」

  紫玉先是大驚失色,過後又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是這樣,阿彩想學我,也與杭九楓離婚。」紫玉奉勸阿彩的話讓傅朗西非常滿意:「我對阿彩說,杭九楓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有翻天覆地的能耐。眉對目,口對心,錦瑟對瑤琴,晚釣對晨耕,千愁對一醉,虎嘯對龍吟,只要天生就是一對,就是想拆也拆不散。說得再直一些,阿彩頭上的癩痢是怎樣診治好的?不是杭九楓帶她參加暴動,當時雪家的人都死光了,未必就她命大能活下來!現在她有了假髮,表面上看是件好事,要是從此忘了自己的底細,那好事就會變成壞事。」夫妻二人緊抱著睡到醒,紫玉柔情蜜蜜地告訴傅朗西,她感到有個很小很小的東西在肚子裡紮下根了。傅朗西高興一陣後,又續上夜裡沒說完的話:「要不停地勸阿彩,直到打消她的離婚念頭為止。不能讓她那樣做,動搖杭九楓,就是動搖軍心。」

  「如果她鐵了心要離婚,不答應她,就會生出麻煩來。」

  「只要不通敵不叛變,出點麻煩也不要緊。」

  紫玉將傅朗西的話婉轉地傳給阿彩。阿彩從嘴巴到心裡像一根打通關節的竹子,風一吹便嗚嗚響:「離婚離得好時,可以增強戰鬥力。」

  「你要想好,最好要等你所心儀的男人說出一句落在地上叮噹作響的話,才能開這個口。」同為女人又有離婚經歷的紫玉,用活活練出來的本事讓阿彩答應暫時按兵不動。

  落雪又化雪,再落再化,再化再落。平均算來天門口一年到頭也就落三場雪。然後春天就來了。隨著季節變化,馬鷂子帶著自衛隊離開中界嶺,重回天門口駐紮。從西河裡爬起來的春風,順著山坡一股股地吹進天堂。阿彩越來越喜歡帶人下山偵察,偶爾還會鑽進天門口,坐在段家的桌子邊陪一一鎮吃頓飯,儘管馬鷂子沒有表現出任何刁難的樣子,傅朗西仍要每每嚴厲批評阿彩,這種冒險太不划算。傅朗西明知阿彩這樣做的動機,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董重裡,卻不好明說。

  這一天,樟樹凹被一團團的濃雲遮蔽著,女人們不想自己的頭髮被雲層裡細小的水珠打濕,躲在屋裡不敢外出。傅朗西擔心發生意外,親自去幾個重要的哨位上查看。半路上,他聽到哨兵在雲霧深處厲聲喝問,接下來的回答竟然那樣熟悉。傅朗西急匆匆地迎上去,拉著站在雲縫裡的董重裡就往天堂深處走。

  「我早就說過,董先生會回來的,獨立大隊是他一手一腳建起來的家!」

  紫玉盯著過於激動的阿彩,擔心她馬上要和杭九楓離婚。好在阿彩還懂得分寸,只說董重裡能回來,真讓人高興。董重裡主動開口,要傅朗西弄些酒來,他要一醉方休。時間不長,酒就燙好了,下酒的菜也有了。大約喝下二兩酒後,董重裡猛地一放酒杯:「天下之事太吊詭了,吊詭得讓人不好說不公平。」

  「不就是一縣之長嗎?以你的才華應該當省長。」哪想到傅朗西也會猜錯了董重裡的意思。

  「用天門口的話說,縣長算個卵子。若不是親耳所聞,光聽別人說我也不會相信。小島和子不僅沒死,還同柳子墨住到一起了。

  柳子墨就住在咸安坊梅外婆從前的房子裡,一輛黑色小轎車整天停在門口,柳子墨出門時,必定坐進轎車裡。之所以我等了這麼長時間,是想同柳子墨見上一面。從頭到尾日本人只給了我一點機會,柳子文也幫不了我,只說柳子墨愛吃老四季美的湯包,我特意去湯包店裡等他,前後有十幾次,見上面的只有一次,也就是彼此看上一眼,嘴唇都沒辦法動一動。我在柳子文家裡同柳先生打了幾次電話,因為日本人在竊聽,我一個字也不能說。柳子文先提問,然後由我來聽。柳子墨並沒有同日本人合作,只是在進行日常的氣象預報。柳子文說,其實柳子墨早就想逃跑,又怕自己走後,還有其他學氣象的人為日本人提供氣象情報,那就要弄巧成拙了。

  我在武漢等了又等,柳子墨還是什麼也沒做。倒是柳子文的話提醒了我,讓柳子墨多留一陣不見得是壞事。「很長的一席話讓吃驚不已的幾個人慢慢冷靜下來。

  「這些話你都對梅外婆和雪檸說了?」「你以為我會這樣苕?」董重裡沖著傅朗西正話反說,他是順著西河右岸直接來到樟樹凹的,「我沒在天門口露面,我不知如何對她們說這些。」

  紫玉小聲叫起來,這種事最讓女人傷心可不能想說就說:「小島和子沒死,雪檸該怎麼辦呢?」

  「說不定這是一件好事!」阿彩所說的又不相同,「柳子墨到底能不能脫俗,做出來的事與九楓有沒有區別,還得再往下看。」

  「只要柳子墨不回來,就不要對雪家人說這件事。也不要讓我們這些人之外的任何人曉得。」

  聽見傅朗西在歎氣,紫玉連忙將話題叉開,從女人這方面來說,小島和子投海自盡卻沒有死,讓她了卻心願同柳子墨重逢,也算是她的福分。喝完酒大家繼續感慨一陣,傅朗西睜大眼睛看著紫玉和阿彩。二人便知趣地退到門外。

  剩下兩個人,傅朗西直率地幫董重裡分析,這一趟,從離開到回來,他都專門來樟樹凹,說商量也像,說預告也成,反正都能說明他心裡還是很在意獨立大隊的。既然縣長不讓他當了,何不回來當指揮長!董重裡去鄂東行署述職時,傅朗西就接到命令,讓他儘快將手中各項事宜安頓好,準備去新崗位上工作。因為等董重裡,傅朗西專門遞了一個報告上去,希望多給一些時間做準備,這才確保自己一直拖到董重裡回來。一個時期以來,獨立大隊既沒有同政府軍及自衛隊方面發生衝突,也沒有主動攻擊日本人或者受到日本人的掃蕩,對一支善於在戰火中生存和發展的隊伍來說,這種狀態並不好。槍一響,是敵是友,清清楚楚,刀對刀槍對槍地幹就是。眼下這種情形,阿彩等人是難以做到遊刃有餘的,稍有不慎就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思來想去,只有請董重裡回來指揮這支隊伍。話都是傅朗西說的,董重裡直到最後才表態,給他三天時間,然後再作決定。

  三天過去了,董重裡要求再給三天。實際上,董重裡考慮了三個三天。

  「我可以留下來,條件是這支隊伍只能同日本人打仗。」

  「沒問題,這正是我的想法,只有這樣才能保存實力。」

  當天傍晚,在獨立大隊的收操儀式上,傅朗西宣佈由董重裡擔任指揮長,阿彩則由副政委代行政委之職:「大家都明白我對獨立大隊的感情之深。我將獨立大隊委託給董先生,同時電要求各位像服從我一樣服從于董先生。在此異常複雜的形勢下,惟有董先生才能帶領大家,沿著既定的預案,走向我們心中想要的勝利。」說到深情處,傅朗西的聲音在顫抖。

  與傅朗西完全相反,董重裡眉眼之間異常冷靜:「我曾經離開過大家,今日我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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