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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柳子墨走的時候心情很不好,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同雪檸告別。董重裡見了,就勸梅外婆,顯微鏡就是在武漢也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萬一被日本人盯上,柳子墨可就危險了。梅外婆被董重裡說動心了,想著要親自跑一趟。到了這種地步,柳子墨變得格外堅決,他不同意梅外婆替換自己,以女人的體力,帶著一架顯微鏡上路,在保證自身安全之外,很難再有精力保護顯微鏡不受損傷。

  柳子墨走後的第三天下午,從縣城裡來了一個戴眼鏡的醫生。

  戴眼鏡的醫生將騎著的自行車停放在雪家門口,上街下街的人都擁過來看。見自行車是鐵做的,好多人都問林大雨,能不能也用鐵打出一輛自行車騎著滿地跑。林大雨圍著自行車看了半天,說:「男人騎它會磨破卵子,女人騎它會扭斷兒腸。」醫生是奉柳子墨之請到來的,一段時間以來,雪檸下身一直在無規律地往外流血。醫生診斷的結果與對這類事情頗有把握的梅外婆的判斷完全一致:雪檸再次流產了。梅外婆先前就在柳子墨面前說過,雪檸將因此喪失繼續生兒育女的能力。為此醫生向雪檸建議,一年之內不要經歷性事,經過充分的休養生息,或許還能懷孕生育。

  柳子墨沒走時王參議就提議過,柳子墨走後,王參議又多次提議,董重裡這才同意從自衛隊和獨立大隊各調一個班回天門口,組成一支臨時憲兵隊,督促所有人按預防細菌戰的九個要點行事。

  不到十天,去三裡畈請求馮旅長給天門口派幾名軍醫的王參議就接到段三國的電話:「憲兵隊已名存實亡了,那些屙屎屙尿的事沒人願意管。」回縣城佈置各區鄉預防細菌戰事宜的董重裡也聽到段三國在電話裡發牢騷:「天門口的水土好,往年別處發人瘟,我們這兒只是打打噴嚏就沒事了。硬從公雞屁眼裡往外摳蛋,別人又會以為鎮公所是在發國難財,多收人頭稅。」分處兩地的王參議和董重裡不約而同地想起一個人,他倆通電話時,每十句話裡必有一句與傅朗西有關。

  消息靈通、見多識廣的王參議從未聽說過細菌戰。大部分時間都在山裡說書的董重裡更是孤陋寡聞。沒人瞭解細菌戰到底有多厲害,說它超過人瘟,肯定會引發前所未有的恐慌,說它不會超過人瘟,又無法喚起民眾應有的警惕。在天門口最善於發動民眾的人非傅朗西莫屬,只有傅朗西才會想出最有效的辦法,把預防日本人的細菌戰的宣傳搞起來。王參議和董重裡通過不同途徑發出的請求,得到的答覆完全一致:傅朗西正在執行一項重要的任務,短期內無法返回天門口。王參議沒有從馮旅長那裡要來軍醫,不是馮旅長不給面子,他的那些軍醫對細菌戰的瞭解甚至還不如王參議。馮旅長給他一盒盤尼西林,說若是真的發生細菌戰了,得先將自己的性命保住,才能商議下一步的行動。王參議比董重裡早兩天返回天門口。他對董重裡說的第一句話裡充滿懊悔:「我和傅先生之間到底還是沒有靈犀呀!」早一天,傅朗西曾經給紫玉打過一次電話。紫玉在高高的九楓樓上大聲對傅朗西說:「我好像懷孩子了,這一陣特別愛吃酸東西。前幾天雪檸又流產了一次。你不在我很害怕,怕自己不小心將你的孩子弄丟了。」這些話上街人都聽見了。

  王參議後來責備紫玉:「預防日本人的細菌戰是天大的事情,你不向傅先生彙報,就是失責。」

  梅外婆替她辯解:「夫妻之間最大的事應該是生孩子,紫玉這樣說話沒有錯。」

  王參議要求紫玉:「趕緊給傅先生寫信,告訴他這兒的事。」

  紫玉真的寫信了,她比任何人都盼望傅朗西早點回來。那個戴眼鏡的醫生,第二次從縣城趕來替雪檸複診時,順便也看了看紫玉。醫生不僅看出紫玉曾經流產過,還一口咬定,除非出現奇跡,這輩子紫玉不可能再懷孕了。紫玉哪會輕易相信,天天盼著傅朗西回來,同心協力粉碎別人對他們生兒育女事業的圍剿。

  找不到傅朗西,王參議和董重裡只能採用天門口人不會反感的辦法,等野地裡的艾蒿長到合適的高度後,由鎮公所出錢雇人收割,曬上幾天,然後像燒火糞一樣,用那濃煙熏殺在空氣中彌漫的細菌。

  端午節前一天,王參議正在河堤用一杆大秤稱別人割回來的艾蒿,大路上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響。有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出現了。負責記帳的紫玉情不自禁地揮了揮手。騎自行車的男人抬起左手正想也揮一下,車輪下面的沙子一松,人摔到路的左邊,自行車滑到路的右邊。男人爬起來扶起自行車後,尷尬地問他們見到王參議沒有。紫玉說:「他就是。」作為董重裡當縣長後推行新政的一部分,縣郵政局配備了兩輛自行車。騎自行車的郵遞員比騎馬帶兵的馮旅長還得意,在交割這封不知何人的來信時,甚至還問王參議會不會寫字。王參議笑著回答:「我不會寫日本字。」王參議專心拆信的樣子讓紫玉特別失望,她要郵遞員下次來時,莫忘了將傅朗西的回信帶來。郵遞員挑逗地要她將自己的名字寫出來。紫玉再三說自己會寫字,郵遞員還是半摟半抱前胸貼後背手把手地教她。紫玉的名字出現在郵件記錄本上時,郵遞員吃了一驚:「你就是那個要董縣長判決離婚的紫玉?」紫玉不高興了:「你應該說,你就是那個敢嫁給傅先生的紫玉?「不無後悔的郵遞員還要去中界嶺,他手裡還有一封鄂東行署某人寄給馬鷂子的信。

  看信的王參議突然瞪著眼睛:「這是寫給你的!」紫玉接過來一看,果真是傅朗西的親筆信。

  我妻:所寫的信已收到了,看到你在文化上的進步我很高興,也很感謝梅外婆和雪檸對你的幫助。可是,你往後不要再給我寫信了,這件事一定要聽我的,切莫自作主張,更不能輕信與己無關的鼓動。這樣做可鍛煉自己獨當一面的能力。上次在電話中聽你說可能懷上孩子了,當時我就想說,今日的環境還不適合你我生養孩子。前些時,我曾讀到一位很有思想的大人物的著作,這本著作是教我們如何打贏抗日戰爭,其中一句對你因為月經來了而出現的悲觀情緒很有幫助:在一定的條件下,壞事會變成好事。月經停了三個月又來了,這對想生一個我們的孩子的你是壞事,放在我們正在從事的偉大事業當中看卻是好事。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月經來了就讓它來,你就別擔心我會不會失望了!按我的想法,最好等勝利了再讓你當媽媽。當然,這事也不是想怎樣就能怎樣,一朵花提前結了果,也不能將她掐掉。好在你我夫妻現在相隔天涯,暫時不用為這事操心。為了不因日後相聚時的忘記,我將想起來的一件事現在就告訴你。女人是否懷上孩子,除了看月經來否,還可以撫摸乳房。如果乳房由柔軟逐步變硬變大,不想生孩子的女人就要當心,想生孩子的女人就可以高興了。甚至還可以從夫妻間發生的性事多少來判斷,女人剛懷上孩子時,在丈夫面前會變得特別風騷,加上產道有了一定程度的腫脹,丈夫做性事也會特別滿意。這些都是你將來要細心留意的。還有很多事,見面再說吧。你能猜出寫這封信的日期,我就不在落款上寫明瞭。牽掛你的丈夫。

  紫玉羞得不敢抬頭:「怎麼會有這樣做錯事的?」

  王參議已經猜到原因:「也許傅先生同時寫了兩封信,裝信時將彼此混淆了。」

  紫玉沒有讀出與細菌戰有關的內容。王參議更是如此。瞭解此事的人都在等傅朗西的另一封信。騎自行車的郵遞員七天之後再次來到天門口,以後每隔七天他都會按時到來。一連三次都有柳子墨給雪檸的信,藏在咸安坊旗袍店裡的柳子墨慨歎,想在武漢買一部顯微鏡,難如上青天,再過一陣,如果實在沒有其他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回家,請神通廣大的柳子文幫忙。

  王參議猜測中的傅朗西的第二封信卻沒有再出現。王參議開始往自己熟知的國民政府的一些秘密行為上想,那封給紫玉的信完全有可能被安插在郵政局裡的特務截走。如果真有那封寫給自己的信,特務們是會迅速歸還的。隨著時間的推移,見不到第二封信的王參議越來越百思不得其解。他反復琢磨:就算是寫給妻子的信,傅朗西也不應該隻字不提民眾大事,那些圍繞月經去來、性事疏密的柔情蜜語明顯不是他的常態。紫玉給傅朗西的信由王參議修改過,字裡行間表達的都是王參議懇請傅朗西抽空回天門口小住的意思:夜裡夫妻團聚,白天商議如何粉碎日本人的細菌戰。

  傅朗西顯然讀懂了其中奧秘,所以才在回信的開頭說出那樣的話。

  交情歸交情,政治歸政治。傅朗西不讓曾經是對手,往後還有可能是對手的人,太深地捲入他的夫妻生活,這一點王參議能理解。日本人是他們共同的敵人,日本人正在策劃的對天門口的細菌戰為天下有良知的人所不容,傅朗西卻無動於衷,這讓王參議覺得太不可思議了。漸漸地,在時光一次次穿透黑暗之後,王參議明白了這封信裡包含的一些意義。傅朗西刻意隱去時間、地點和身份,說明他目前處境微妙。要紫玉學會獨當一面,是在暗示即將有非常複雜的局面出現。還有那勝利之說,應該冠以抗戰二字,這是一年多來大家早已習慣的說法,籠統地說勝利之後再生孩子,看來也是有意為之。在這些再也揮之不去的意識支配下,王參議斷定第二封信根本不存在。如此他便有了新的認識:傅朗西想用這種方法來暗示,他所代表的政治勢力正在受到死亡的威脅。

  方便于細菌戰的春季終於過去了,在南方高溫的夏季裡。生命力弱小的各類微生物大都處在蟄伏狀態,想要人為地將它們調整到亢進狀態幾乎是不可能的。梅外婆還記得《細菌學課程》中的關鍵內容,她要長時間處在緊張狀態下的王參議抓緊時間調整一下自己,六十多歲的人了,稍有不慎,身心健康就會失控。況且接下來的秋季,又是那些喪盡天良的人運用微生物作為致命武器殺人的理想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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