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 |
一六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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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玉趕緊求饒,她絕對不是追求男女平等,只是還有一些革命夫妻的習慣沒有改掉。 街上的人不多也不少,大家都在觀望。登記完富人家的財產,下一步就是分配。阿彩帶人在街上來回叫了幾遍,也沒見到有人興奮得亂叫亂跳。林大雨不失時機地教訓紫玉,當女人就得好好向阿彩學習,對雪家女人,看一看、羡慕一下是可以的,但萬萬學不得,誰學誰吃虧。 林大雨埋頭做自己的鐵匠活。富人不來湊熱鬧,眼看著就要沒事做了。地上還有一把需要淬火的柴刀,說是柴刀,實際上已經磨得比剃頭刀大不了多少。林大雨拿起它時,徒弟們在一旁取笑說,好大的挖耳勺子。林大雨臉色鐵青地威脅,要用這把挖耳勺子挖徒弟們的屁眼。當徒弟的哪敢惹師傅生氣,兩個年輕人忙不迭地求情,惟恐林大雨真的生氣了,將他們逐出師門。「我最見不得恥笑別人窮。」林大雨從放在牆角的木箱裡找出一塊鐵,扔進洪爐準備接在比挖耳勺子稍大的柴刀上。一個徒弟連忙操起風箱,另一個更加眼疾手快,顧不上拿鐵鉗,乾脆用手拿著退出把柄的柴刀,放到爐火深處。 林大雨正要找茬再罵幾句,外面有喊聲:「送刀的人來了。」 回過頭來,林大雨幾乎不敢相信,抱著四把菜刀的人竟是常娘娘。常娘娘慌慌張張地將菜刀往林大雨手裡塞,要他將別的活都放下,先將這些菜刀燒紅,她拿回去有急用。林大雨還沒弄明白,柳子墨就帶著綢布店的夥計抱著更多刀具走進來。從來都是有條有理的柳子墨明顯亂了方寸,有話也不知從何說起,指著常娘娘,要林大雨按照她說的去做。事情很簡單,同樣亂了方寸的常娘娘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一大通,也沒有搞亂它。街上的傳言沒錯,那一聲石破天驚的鐵沙炮響,真的將雪檸腹內的胎兒嚇壞了,見到產道就躲,罵也不聽,哄也不行,辦法想了無數都沒用,那小東西像是長了鉤子,鉤在雪檸的胎盤上不肯出來。常娘娘一貫堅持,女人生孩子時,家裡各處門扇窗戶天井必須擺上刃口鋒利的刀具,防範從野外來的邪氣。梅外婆和柳子墨卻不信這個。雪檸的情況越來越不好,梅外婆只顧在產床前忙碌,別的事完全顧不上了。常娘娘便自作主張,帶上家中所有刀具來鐵匠鋪。 「所有的刀都要燒紅了,再往各處漏風的口子上放,一批接一批,總得有燒紅的拿去替換才行,前面的冷了,拿回來再燒,我就不信天下會有鎮不住的邪氣。」常娘娘發現柳子墨想說話了,連忙停下來不做聲。 「這樣做有用嗎?是不是想將死馬當做活馬醫了?」 常娘娘很不滿意,忍不住當眾責怪柳子墨:「都什麼時候了,我的姑爺,說什麼你也得將胸脯拍得梆梆響。女人是男人的臉,男人是女人的腰,男人腰杆硬了,女人才能迎春花開。一會兒這把剁骨刀燒紅了,你先將它拿回去,放在產盆旁。其餘門窗不用你管。第一把剁骨刀放好後,就來拿第二把剁骨刀,轉回去用第二把換第一把,然後再來用第三把去換第二把。一換二,二換三,三換一!來回走時腳下要快,但不要跑,步子要穩,又不能像是漫不經心。要讓外人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個有主心骨的人。」常娘娘話一多,就顯得是在模仿梅外婆。 洪爐裡的剁骨刀越來越鮮豔,就像搽了紅瓶桃的女人臉。柳子墨用火鉗夾著燒得通紅的剁骨刀剛出鐵匠鋪,常娘娘便不放心地跟上去,臨出門時還再三吩咐兩個夥計:「我和柳先生說的話你們聽到了也像沒聽到一樣,當夥計的,沒有身份值得計較,能跑多快就得跑多快。」不久,常娘娘就讓夥計捎話來,雪檸的情況有些好轉,先前的羊水流幹後又有新的羊水出來。柳子墨來回跑到第三趟時,再次帶來常娘娘的話,請林大雨穿戴著打鐵時的全副裝束即刻去雪家幫忙。七十二行手藝人中鐵匠的火氣是最高的,常娘娘要借他的火氣,進一步鎮鎮四周的邪氣。常娘娘還有一句話沒說,林大雨卻猜到了:天上地下鎮邪的神仙一個比一個醜,自己的臉被銃管裡噴出來的黑色炮藥熏壞了坯子,左眼打成了屁眼,加上鼻孔破,耳朵殘,這種模樣誰見了都要膽戰心驚。 七 八 林大雨仍然為雪家人在緊要關頭想到自己而高興。 雪檸的情況並沒有出現真正轉機,新出現的羊水就像打雷落雨,說來就來,說去就去。聽不見生孩子的年輕女人慣有的嬌嗔,產床上的雪檸越來越沒有動靜了,說話也好,喘息也好,輾轉反側也好,全由梅外婆幫忙替代。梅外婆一刻不停地在雪檸的腹部揉來按去,給她打下手的楊桃每次出現在產房門外,都要先擦擦眼淚,然後才傳話讓把守著紫陽閣不許無關人員進出的王娘娘和常娘娘她們,重新準備熱水或別的什麼。 在顯而易見的慌亂中,隨時隨地都有差錯發生。常娘娘一轉身,將自己的左腳絆在自己的右腳上,轟然倒地。常娘娘剛爬起來,王娘娘又平白無故地咬破了自己的舌頭。王娘娘將嘴張得老大,證明自己不是在偷吃東西,她心裡有一些讓人悲哀的話想說,剛要啟齒,舌頭就出血了。身臨其境的林大雨站在月門前的天井旁,常娘娘三番五次地貼著耳朵提醒,讓他裝作失足,掉進天井裡。 林大雨只好往天井裡跳一次。常娘娘馬上大聲強調,林大雨的火氣太旺了,天井裡全是水,卻連腳背都沒打濕,「不怕燒成灰的妖孽儘管來試試!」屋裡的人都會意,一齊跟著說:「林大雨還是鐵匠,鐵落在他手裡都能化成水,誰不怕呀!」 突然間,大門口出現一陣騷動。阿彩一邊往裡闖一邊說:「有錢的富人家生孩子,總是鬧得驚天動地。窮人家就沒有這樣難,生得下來就生,生不下來的聽天由命!」阿彩帶著一群獨立大隊隊員從屏風那邊轉出來時,差點踩著放在天井旁的柴刀,「這刀也燒得太紅了,到時候除了切豆腐,連南瓜都切不了。」 林大雨當然不會允許別人在自己面前說這種事關打鐵手藝的外行話:「刀是死的,人是活的,木炭是死的,洪爐是活的,外行的人只明白刀不快了要淬火,鐵匠留著看家的手藝卻是退火。」 「想避邪,就應該找幾把吃過人肉喝過人血的刺刀!」阿彩一撇嘴角,獨立大隊的人便要闖進月門。 常娘娘攔了幾把:「雪檸正在生孩子呀!」 「我們要找給你家姑爺當助手的那個傢伙,他像卵屎一樣躲著不敢見人了!」阿彩將牙齒咬了一下。 林大雨裝模作樣地說:「不要進去吧,免得日後大家挖古,將我也牽扯進去,說這些燒紅的刀是在避你們這些大邪!」 受到提醒,常娘娘從月門後拿起一把鐵鉗,夾起地上的柴刀,沖著獨立大隊的人晃來晃去,並威脅燙著誰了,烙著誰了,只能怪他自討苦吃。阿彩想也沒想就從天井裡舀起一桶髒水。桶裡的髒水很多,真正潑出去的很少,一番短暫僵持就結束了。潑出去的髒水中有一泡尚未散開的痰,落在暗紅色的柴刀上,翻起一隻氣泡,吱吱地脹到最大之後,隨著騰空而起的水汽無聲無息地化人風中。 常娘娘扔下手裡的柴刀,轉而乞求阿彩,千萬不要再往柴刀上潑髒水了。 就在這時,人群後面響起柳子墨的聲音:「借條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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