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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就在這時,視打仗為家常便飯的杭九楓受了傷,一顆炮彈落下來,進裂的彈片帶著尖銳的呼嘯聲,撕裂了他的手背。傷口很大,杭九楓卻沒當回事,喊來衛生員用繃帶包一包,絲毫不影響他繼續沖著政府軍開槍甩手榴彈。堅持了四十幾天,萬源保衛戰終於取得了全面勝利。杭九楓手背上的傷不見好轉,而且一天比一天痛得厲害。前沿包紮所的人上陣地來為他換藥的次數多了,也對自己的處置產生了懷疑。征得杭九楓的同意,包紮所的人將一隻尖銳的鑷子伸進那處既流血又流膿的傷口,經過一番令杭九楓撕心裂肺的仔細探查,發現一塊綠豆大小的彈片緊緊嵌在骨頭裡。杭九楓不得不從整整守了十個月的陣地上下來,用白色繃帶吊著手臂。去後方醫院接受包紮訓練的人說必須在麻醉條件下才能進行手術。這條用血肉之軀構成的防線幾乎沒有縱深,成也一道山梁,敗也一道山梁,杭九楓輕易穿過防線來到後方,算上所有彎曲,路途不會超過五裡。如此薄弱的陣地,政府軍用了十個月也沒打開破綻。杭九楓譏笑山下那些無功而返的政府軍連烏龜都不如,烏龜還能找條地縫鑽過來,那些傢伙是卵屎,只配一輩子躲在卵子裡。坐在戰壕裡休息的士兵開懷大笑,這樣的笑話仿佛能給人以新的戰鬥力。

  在離火線不到十裡遠的地方,杭九楓再次碰上了五人小組中碩果僅存的歐陽大姐。這是他離開天門口後,第二次碰上歐陽大姐。第一次是在棗陽新集,杭九楓身先士卒,以十幾個人的戰鬥力。打垮政府軍的五個團,歐陽大姐站在離張主席很近的地方,參與了那場接見。張主席說的話杭九楓一句也沒記住,反而是歐陽大姐那些聲音小得聽不清楚的議論,一直讓他難以忘懷。歐陽大姐仍然領導著那支讓人聞風喪膽的政治保衛局手槍隊。兩個戴眼鏡的人,被他們從一群穿了軍裝卻沒有背槍的人裡挑出來,拉到旁邊的小河裡。戴眼鏡的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要求,不要將他們的屍體扔在水裡,這場保衛戰死人太多,屍體沒有及時掩埋,弄不好會有瘟疫流行。手槍隊的人顯然不喜歡噦嗦,叭叭兩槍響過後,竟然從死者身上摘下眼鏡,扔給一個被稱作老彭的人,並且譏諷地說,摔了一副眼鏡,賠償兩副眼鏡,這種好事一輩子也不可能碰上第二次。杭九楓當然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正要轉身離去,被押人群中有人叫起他的名字:「九楓,救救我!」杭九楓萬萬沒想到,叫自己的竟是餘南瓜。餘南瓜是獨立大隊敢死隊的一名班長,也是同自己一起強行補充到第四方面軍中的。「他想逃跑!」歐陽大姐也認出了杭九楓。「我想回天門口!」餘南瓜沒有叫冤枉。余南瓜的家人不管男女都是這樣,一年到頭聽不見他們說幾句話,要說的話都在眼睛裡。所以五人小組才將余南瓜的家人殺得一個不剩。「誰不想天門口,我也想,可是哪怕想得吐血也不能目無軍紀!」杭九楓怕歐陽大姐提起余南瓜的家人,趕緊將往日的部下厲聲斥責一通。歐陽大姐適時地提起五人小組在天門口時,杭九楓的變相逃避行為:「看來你在張主席的親自領導下,受到了很好的教育,覺悟提高了許多。」杭九楓什麼也沒做,逃也似的回到前沿陣地後面的小廟裡。

  小廟是臨時包紮所所在地,杭九楓盯著兩個不像醫生的人,要他們替自己取出彈片。兩個不像醫生的人,除了一把鑷子再也沒有其他可以用來做這種手術的工具。在兩個束手無策的醫生面前,杭九楓鄙夷地說:「用一把銼刀,將兩邊的骨頭銼一銼,彈片不就出來了嗎?「杭九楓取出硝狗皮用的小銼刀,要他們在彈片兩邊的骨頭上銼開一道縫,」哪怕這兩樣東西是天生一對,也要將它們活生生地拆散。「醫生不敢動手,傷筋動骨的事,沒有麻藥,會將人活活痛死。杭九楓費了不少口舌也沒用,生氣地說:」你們倆,一個拉著這只手,一個幫忙將傷口撐開,其餘的事我自己來做。我可不想讓彈片與我的骨頭做一對!「杭九楓拿起銼刀,在緊挨著彈片的地方不輕不重地銼一下。一陣全身亂顫過後,又銼一下。銼的次數越多,杭九楓顫抖得越厲害,間隔的時間也越長。」想當年,阿彩滿頭長著癩痢,說一千有點多,說八百又有點少,都讓我一顆顆地治好了。這骨頭上的彈片是外來的,想在骨頭上生根,那可辦不到。「說話時,杭九楓在自己的手背上連銼兩下。這一次顫抖之後,杭九楓的喉嚨裡還發出來一聲怪叫。醫生認為這是喉嚨在痙攣,形成阻塞後會憋死人。杭九楓還想繼續銼下去,他用兩種古怪的聲音高聲說著往日被馬鷂子關進縣城大牢時所受的酷刑:」我在心裡發明了一種刑法,等哪天活捉了他,一定要讓他嘗嘗我的厲害。

  我才不像他那樣,為了讓別人吃苦頭,自己也累得筋疲力盡。我還要留著力氣陪老婆們玩,連一兩額外的力氣也不會用。當然,這樣的事,也只有杭家人才能想出來,別人就不要做夢了!「杭九楓在自己的骨頭上連銼了許多次。包紮所的人覺得不用再銼了,拿起鑷子夾住彈片用力一拔。在血淋淋的彈片面前,杭九楓突然迷糊了,望著搽在傷口上的紅汞,一個勁地說,同阿彩和絲絲她們用的紅瓶桃相比,紅汞的顏色難看死了。

  一覺醒來,杭九楓開始鄭重地考慮回天門口的事。他醒來的次數越多心裡的想法也就越多,他罵自己不如餘南瓜:余南瓜的親人全被五人小組殺光了,他的未婚妻也因哥嫂被五人小組殺了,一氣之下改變主意,嫁給了馬鷂子手下的一個機槍手。家裡什麼都沒有的餘南瓜,還要拼死拼活地開小差回天門口,這讓杭九楓越想越覺得慚愧。他開始留心打聽同自己一起來到四川的獨立大隊的人。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一百多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剩下來的只有自己和被政治保衛局收押的餘南瓜。半個月後,在大反攻中奪取的政府軍陣地上,杭九楓終於決定像餘南瓜那樣開第四方面軍的小差。初來乍到的第四方面軍打贏一場連年大戰後,缺少一個杭九楓決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仗沒打完就走是逃兵,仗打勝了再走則是英雄中的英雄。這也是往日董重裡悄然離開天門口的做法。「你出來的時間太長,再不回去,杭家的祖墳就會被牛拱了。」他在心裡與自己達成共識,「是得回去了,雖然下的麥種長不成水稻,等到該收穫了,拿著大秤大鬥上門就行,但也得防著萬一一鎮被養成馬鷂子的雜種。還有阿彩,到底是自己的女人,一縣是她生的,也就是杭家的種,不受杭家男人的影響怎麼行!」不知不覺中,杭九楓又想起雪檸,那是結在樹杪子上的一隻紅蘋果,愛不死人,饞得死人。半夜裡,少共國際團敢死隊隊長杭九楓趁著替別人放哨之機,將身上所有與第四方面軍有關的東西卸下來,放在哨位上,換上便衣,背著硝狗皮的工具包,踏上了回天門口之路。

  「我這條命,死活都不能離開天門口。第四方面軍勢力再大,全都是別人的事,在天門口指揮獨立大隊才是自己的事。」脫離束縛的杭九楓情不自禁地想起許多輕鬆快樂的話題。

  耗時十個月的大戰,讓駐守四川的政府軍,官折五千,兵損八萬,第四方面軍的傷亡人數也達三萬以上。十萬屍骸中正常掩埋的不到三萬,其餘七萬,不等大戰結束,早被蟲蝕蛆侵,化作堆堆白骨。數百里地域浸泡在屍毒裡,清悠悠的水,能看卻不能喝。上路的第一天,小心翼翼的杭九楓無論麼樣提防,還是碰上了熟人。

  「不要走這條路!」杭九楓以為他發現自己在逃跑,頓時嚇得不輕。

  「前面鎮上在鬧霍亂!」杭九楓突然發現,不久前手槍隊的人在這兒殺過人,他也嚇壞了,張口就說:「我懂,就是瘟疫——爛腸瘟!」「趕快回頭走別的路吧,這霍亂比十萬大軍還凶!」那人太忙,沒說別的就走了。杭九楓到底不敢冒險,爬上旁邊的高山,遠遠地繞過鎮子,這才回到正路上。越走情況越不妙。足跡所至,霍亂都在流行。不說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僅僅死在他面前的,一天之內就有十幾個,第一眼看上去還沒事,第二眼就不行了,有時間再看第三眼時,活生生的人已經變成死屍了。幸好有熟人提醒,杭九楓不敢吃一點東西,不敢喝一口水,撐到第三天中午。眼前山坳裡出現一戶孤零零的人家,饑腸轆轆的杭九楓以為可以弄到一些吃的,兩腳跨進門檻裡才明白,他自投羅網闖進了政治保衛局的牢房。

  端坐正前方的歐陽大姐一眼看出杭九楓的企圖。在三杆槍的緊逼下,杭九楓只能縛手就擒。「餘南瓜呢?你已殺死他了?」聽說餘南瓜已經死了,杭九楓不免歎了一聲,「也不曉得我死後能不能碰上他,有個鬼伴,也好回天門口。」歐陽大姐正要說話,突然四肢一陣顫抖,不停地暗示旁邊的人送她去廁所。歐陽大姐蹲在廁所裡就起不來,一口氣拉了十幾次,半個小時下來,五官都變了形。

  三個手下全是男的,閉著眼睛摸進去將她背出來,七嘴八舌地不知如何送她去蘇維埃醫院。還是歐陽大姐親自命令,讓杭九楓松了綁背上她,再來一個荷槍實彈的手槍隊員在身後壓陣。到蘇維埃醫院的路並不遠,杭九楓背著歐陽大姐走到一半時,身後的手槍隊員忽然解開褲子,往下一蹲再也沒有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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