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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馮旅長的軍醫才有這樣的技術,梅外婆恐怕只會挑紮在手腳上的刺。」

  「我不相信你們的軍醫,只能找梅外婆,她在德國人的醫院裡當過護士,有將身子切開再縫上的技術。今日我連行屍走肉都不如,置我於死地比踩死螞蟻還容易。我只信得過她。她是不會趁人之危的。」

  既然手下的人已經按阿彩說的去做了,馬鷂子也就懶得再想別的辦法。兩邊山上的人都在往下喊話。阿彩替無法大聲說話的馬鷂子回答說,馬鷂予眼下沒事,但是氣胸隨時都可能要他的命。

  時間過得有快有慢。馬鷂子從第二次昏睡中醒來,梅外婆已經趕到了。

  自衛隊的人只許梅外婆帶一個助手。楊桃要來,常娘娘也要來。梅外婆卻選擇了雪檸。別人問理由,她說自己認為雪檸最應該去,就是最好的理由。

  梅外婆從岩石這邊繞到岩石那邊,又從岩石那邊繞到岩石這邊。論傷勢應該先救馬鷂子,但論道理又得先救阿彩。清醒過來的馬鷂子不肯接受這樣的安排,提出和阿彩抓鬮,抓到先的先做手術,抓到後的後做手術。阿彩說沒有筆紙,馬鷂子說,讓梅外婆數一百個數,他倆猜其間飛過天上的山雀是單還是雙,猜對的優先,猜錯的延後。阿彩還是不同意。馬鷂子又說,山谷中間的空地上不時有小獸跑過,就猜下一次小獸出現的方向,猜對左的為先,猜對右的為後。梅外婆不理會這些討論,做好準備後,毫不猶豫地用剪刀剪開了阿彩的褲子。馬鷂子急了,舉起手槍逼著梅外婆改變主意。梅外婆根本不理他,從布包裡取出在開水中煮過的大小刀具鑷子等物品擺在岩石上。

  梅外婆對馬鷂子說:「不是我不肯先救你,只怪你這時候還存有殺戮之心,想著先讓自己喘過氣來,再來對付阿彩。真希望你們不要打仗,更不要殺人!少了這兩樣,天下的人不知要減少多少苦難!」梅外婆要求馬鷂子暫時將耗費精力的念頭放在一邊,事情想多了,身上的血流得快,胸脯裡的氣就會越聚越多。梅外婆還說:「你的手術極為簡單,手一抬就能解決。」

  梅外婆要阿彩儘量多喝些燒酒,這樣做手術時就會少些疼痛。

  梅外婆一次次地問,可以開始了嗎?經過多次搖頭的阿彩還想搖頭,做出來的動作卻成了點頭。梅外婆將剃頭刀的刃口在槍眼旁輕輕刮了一下,被固定在樹幹上的那只腳好像沒有反應。梅外婆的手抖得很厲害:「我在德國人開的醫院裡當護士那些年,偌大一座城市裡只有幾個醫生敢給病人身上開膛剖肚。戰場上抬下來的傷員,江湖上與人火並的好漢,還有形形色色遭到暗算的人,全往我們醫院裡送。從腳上各個位置往外取子彈的手術,我都見過,曾經有醫生說笑話,只要動脈沒被打斷,這種手術我也可以做。」說歸說,畢竟梅外婆沒有實踐過,記憶中那些熟悉的動作一旦做起來竟異常笨拙。

  被酒精麻醉的神經很快就被劇痛喚醒,阿彩開始大罵所有想得到的人:「你這個菩薩臉刀子心的惡婆娘!雪檸早就想嫁柳子墨,我替她完成了心願,你為什麼不道謝,還要借機害我!雪家與我是有個人恩怨,可死的那些人都是該死的,誰也救不了他們!你以為雪大爹死得冤?天下再也沒有比我更冤的啦!不是雪茄臨陣脫逃,我就沒有機會嫁給杭九楓,也不會上山打遊擊。柳子墨是天下最壞的男人,你竟然瞎了眼,將自己的獨生孫女兒嫁給他。到今日你還不後悔,真是最毒婦人心!還是雪茄好,逃婚歸逃婚,卻不動雪檸一根毫毛。我說錯了,是柳子墨——柳子墨!我又說錯了,柳子墨已經讓馬鷂子滅了全家!惡婆娘,快點照著上面捅一刀吧,莫這樣零宰碎割!我想死,死了才能見到雪茄,馬鷂子也會放心地娶雪檸了!柳子墨這個狗東西,以為我不會打仗,以為我是那種離不開男人的女人。」

  阿彩叫得越來越凶,說出的話越來越糊塗。

  獨立大隊的人在山頭上不停地喊,想知道阿彩是不是出事了。

  雪檸擔心他們開槍攪局,大聲回答,梅外婆正在給阿彩動手術,這時候千萬不要亂想瞎猜,一切都在阿彩的計劃中,沒有絲毫意外。

  梅外婆用剃刀一點點地刮掉槍眼四周的爛肉,將鑷子伸到槍眼裡試了幾次,發現子彈順著骨頭往下走了三寸。梅外婆不得不在槍眼上劃一刀。疼痛到極點的阿彩突然不再說話了。取出來的子彈將一盆清水染得通紅。梅外婆用沾滿鮮血的手捂著自己的臉,再也不肯多看一眼。

  梅外婆轉身呼喚,讓獨立大隊下來幾個人,將處置完畢的阿彩抬走。馬鷂子說話的聲音已經很微弱了,他用手槍逼著梅外婆,不許她放走阿彩。梅外婆不得不用巴掌在馬鷂子的胸脯上拍了一下。這一拍使馬鷂子暈過去片刻,醒來後,他還能聽到被人抬走的阿彩的大聲呻吟。馬鷂子下令猛烈射擊,不將阿彩打成篩子不許停火。馬鷂子用的力氣很大,喊出來的聲音卻全被嗓子裡冒出來的血泡兜住了,手下的人一個字也沒聽見。

  馬鷂子沒再喊下去。一把尖刀出現在他眼前。盯著梅外婆靜若古井的樣子,馬鷂子十分不安。他認識這把刀把已被磨得雪亮的尖刀。雪大爹和雪茄活著時,每天都會用它將宣紙裁開,在上面寫字或畫畫。雖然與剃頭刀、鑷子等銳器擺放在一起,尖刀仍格外顯眼,剛剛磨過的刃口鋒芒畢露寒光閃閃。馬鷂子一直希望將這尖銳之物用在阿彩身上,梅外婆卻一直沒有用它。看著一雙比春筍還要嫩的手一次次地拿起包布上的物件,交到另一雙豐腴之態勝過新鮮蘑菇的手上,馬鷂子很想提醒她們,尖刀才是最鋒利的,要從阿彩的腳上取出子彈,不用尖刀怎麼行!梅外婆和雪檸配合得十分默契,梅外婆一伸手,雪檸就會遞過去一件她所需要的東西。送走了阿彩,雪檸拿起尖刀。

  梅外婆將尖刀握在手裡,平靜地告訴馬鷂子,一會兒她會用這把尖刀,在他的胸脯上切一刀:「這裡面的殺氣太重,我要將它放一些出來。」梅外婆從沒有在人身上動過刀子,她將尖刀握在手裡,憑空試了幾次,並要雪檸將馬鷂子的上衣解開,用燒酒多擦拭幾遍。

  雪檸的雙手並沒有讓馬鷂子得到安撫。在平常,馬鷂子總愛做將雪檸的十隻手指放進嘴裡嘗嘗滋味的美夢。而這時候他已無心注意雪檸的手指是否真的柔若無骨,只是盯著梅外婆問,自己在哪裡做了對不起雪家的事,為何要對他下殺手?梅外婆的手已經挪到馬鷂子的頭上,看著雪亮的尖刀在眼前起起落落,馬鷂子想看又不敢看。梅外婆平靜地說,只有殺人太多的人,才會格外擔心自己被別人所殺。梅外婆將尖刀放回到包布上,騰出手來在馬鷂子的胸脯上仔細地摸了一遍。馬鷂子的胸肌十分發達,和平時穿了衣服顯出的精瘦模樣大相徑庭。梅外婆禁不住和雪檸交流著對馬鷂子的胖與瘦的感覺。梅外婆把尖刀握在手上,讓一寸長的刀尖從巴掌的下沿露出來。梅外婆笑著告訴馬鷂子,她不會將尖刀全部紮進他的胸脯,能將露在外面的一寸左右的刀尖紮進去,也就足夠了,萬一因為力氣太小,或者是沒對準肋骨間的縫隙,就得再紮第二刀或者第三刀。看著馬鷂子面如死灰,梅外婆笑話一向喜好女色的馬鷂子,居然在雪檸溫柔的撫摸面前毫無反應,等眼前危機過去了,只怕馬鷂子要後悔得吐血,將一肚子懊惱全部撒在線線身上。馬鷂子好不容易咧開嘴笑了一下。不等馬鷂子臉上難得出現的輕鬆隨風而去,梅外婆的手突然一揮,露在拳頭下沿的刀尖清脆地紮進馬鷂子的胸脯,那響亮的聲音是拳頭與胸脯碰撞時發出來的。梅外婆突然變得柔弱無力,好不容易拔起尖刀。與此同時,馬鷂子的胸脯上發出長長的一聲噝,一股霧狀的血氣從刀口處冒出來,噴在梅外婆的手臂上。在替馬鷂子包紮新的傷口時,雪檸認真地說,這就叫殺氣騰騰。心有餘悸的梅外婆癱坐在岩石上,她說,

  這一刀要是紮在肋骨上,尖刀無論往哪邊滑去,都會讓馬鷂子開膛剖肚。

  氣胸的危險暫時過去了。馬鷂子將後怕發洩在阿彩身上,發誓要親手將阿彩頭上的癩痢一塊塊地摳下來。

  雪檸說:「阿彩頭上已經沒有癩痢了。」

  馬鷂子咬著牙說:「癩痢花好了,我就摳她的癩痢疤子!」

  梅外婆生氣地用手指著馬鷂子:「真是一個屁股底下不開花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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