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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柳所長恐怕難逃日本人的美人計。」這話也是馬鷂子說的。

  驢子狼和斑狗帶給天門口的話題更多。見過太多死亡後,活著的意義越來越無法替代。新的屠殺彌漫起新的血腥,如果沒有斑狗,那些愛吃人的驢子狼,肯定會更瘋狂。就像看到小島北後,又看到了小島和子。斑狗的複歸,讓所有依然活著的人站著踏實,坐著穩當,睡在床上也不用翻來覆去。

  驢子狼的傳聞愈演愈烈。盧工程師一路風塵送來的儀器,需要十天時間才能完全安裝好。柳子墨不忍繼續浪費時光,他要省下一半時間,就得將一天當兩天用。氣象觀測室建在小東山頂,隔著一道平緩的山坳,它與幾百年前建在小西山頂的關老爺廟相望。

  段三國提醒得最多,其次是雪檸。雪檸只說驢子狼實在太可怕了。

  而她將雪大爹他們的屍體扔給驢子狼的故事,是由梅外婆講給柳子墨聽的。不過,梅外婆不認為驢子狼像大家說的那樣可怕,她覺得最兇殘的野獸也比人善良。說歸說,聽歸聽,柳子墨卻不怕:「關老爺廟裡駐著馬鷂子的自衛隊,步槍機槍加起來有幾十杆,就算膽小如鼠的人也不會怕驢子狼!」最不怕驢子狼的人是馬鷂子,他常常不懷好意地說:「我希望驢子狼來,最好到後山上來。」馬鷂子常常盯著小東山的觀測室,看到小島和子的身影,他的眼睛就會睜大,看到小島北,他的眼睛就會變成豹子眼睛。盧工程師說他這樣看人像是不懷好意。馬鷂子說,他就是不懷好意。

  黃昏時分,柳子墨和雪檸去觀測室,途經小西山時,發現不遠處的高山上冒起一股報警的燒煙。關老爺廟裡的士兵突然忙亂起來,正在催促部下往廟裡撤的馬鷂子不由分說將柳子墨拉進廟裡。

  山下傳來急促的鑼聲和段三國聲嘶力竭的報警聲:「驢子狼來了!不要管外面的東西了!快回家躲起來!」

  柳子墨要去叫盧工程師,還有小島和子和小島北,也來關老爺廟躲一躲。馬鷂子不放柳子墨出去,驢子狼不懂得馮旅長有命令,柳子墨在天門口的一切安全都由馬鷂子負責,柳子墨少一根頭髮,馬鷂子就得少兩根頭髮,柳子墨少一塊皮,馬鷂子就得少兩塊皮。

  「柳所長若是少了一隻耳朵,我沒有兩隻耳朵可賠,只能賠上性命。」馬鷂子陰險地笑了笑,「上閣樓去吧,在那裡喊,他們聽得更清楚!」柳子墨快步爬上閣樓,大叫了幾聲。小東山上沒有回應,空氣中卻傳來一種古怪的氣味,仿佛驢子狼已經到了近處。馬鷂子掏出手槍朝天開了一槍。小島和子鑽出了觀測室,緊接著小島北和盧工程師也出來了。在極短的時間裡,盧工程師將觀測室的房門上了鎖,拉著小島和子和小島北往這邊跑。小島和子突然跌了一跤,兩個男人同時停下來,扶起小島和子,卻沒有再往前跑,而是退回到觀測室。在門被關上的同時,三隻驢子狼從樹林裡躥了出來。

  它們在觀測室門前屙了一泡尿,不等大隊的驢子狼到來,便朝山下的鎮子跑去。

  馬鷂子又朝天開了一槍,命令全體士兵一齊高喊:「驢子狼來了!「喊了幾聲,大隊驢子狼就露面了,山坳裡除了驢子狼,再也見不到別的東西。鋪天蓋地的驢子狼只顧往鎮子撲去,毫不理睬躲在關老爺廟和觀測室裡的人。山下的鑼聲越響越激烈,自衛隊終於開槍了,驢子狼應聲倒下一片。

  隨著一聲長長的嗥叫,驢子狼群首尾一變,轉過身來將關老爺廟和觀測室同時圍住。馬鷂子一點也不慌張。關老爺廟是用男人一次只能挑兩塊的大青磚壘起來的,四方的門全是用楓樹板做成的,沒有人守衛,驢子狼也莫想進來。站在高高的閣樓上,透過雕刻成福字或壽字的窗格,看得見驢子狼的每一點動靜。馬鷂子嘲笑驢子狼說,東洋人的肉特別嫩,你們怎麼這樣苕,不去開洋葷,觀測室的門窗是用松樹做的,不結實,撞幾下就會開。好像聽懂了馬鷂子的話,那只始終與同類保持著一定距離的驢子狼沖著觀測室長長地嗥叫了一聲。亂紛紛的狼群一下子變整齊了,公狼在前,母狼在後,大的在前,小的在後,向著觀測室潮水般湧去。一連串撞擊之後,一隻驢子狼終於從窗口跳進觀測室。第二隻驢子狼正在跟著向裡跳,先前跳進屋裡的驢子狼被人從窗口扔了出來。被驢子狼撞破的窗口裡,小島北的身影閃了一下。在驢子狼此起彼伏的嗥叫中,夾雜著小島北的大聲吼叫。小島北罵天門口人是膽小鬼,全讓驢子狼嚇得尿褲子了,唆著女人的乳頭不敢做聲。趕在驢子狼重整旗鼓之前,小島北用一張桌子堵住了窗口。馬鷂子聽不懂日本話,卻知道小島北在罵自己見死不救。馬鷂子高興地說,小島北罵得對,他就是見死不救,驢子狼是畜生,咬死誰都不償命,咬死小島北更是活該。和小島北的激烈叫駡一起傳過來的還有小島和子要柳子墨救命的聲音。盧工程師的喊叫更實在,每一聲都在通報觀測室大門危險的程度。

  雪檸懇求馬鷂子讓部下開槍攆走驢子狼,給小島和子他們一條生路。馬鷂子突然拿起一張《掃蕩報》,大聲朗誦上面那篇《六十無名烈士傳》。

  「嗚呼!自海上軍興以來,將士之死者多矣,未有如蘊藻浜一役,決死者六十輩赴死之烈也。六十輩者,隸十九軍,多粵籍,不能詳其名氏。今歲二月十三日,倭犯我蘊藻浜之陣壘,勢如摧山排海,呼聲動天地,數裡之內,血肉橫飛,我軍苦戰,自巳達申未已,勢瀕危。六十輩者大忿,慷慨請決死,各纏大爆彈環其胸背及四體,並以火油濡上下衣,分伍潛入敵陣,突撲地搪掌,彈齊發,骨肉皆糜碎。賊出不意,當者亦糜碎;遠近相應,倉促中,賊以為大軍襲至,遂大潰。我軍趁勢逐北,十餘裡而後止。浜水為之不流。」

  讀罷這篇紀念文章,馬鷂子感慨萬千地說,在他看來,小島北千里迢迢來天門口,絕對不懷好意。古往今來,每一次打大仗,天門口都是雙方必爭的戰略要地。小島北顯然是來偵察地形的,能借驢子狼之口消滅他,既是天門口的大幸,也是未來戰爭勝利的先機。柳子墨仍然要馬鷂子開槍救人,話說得十分堅決,有情有理:「且不說小島北是送妹妹來與我完婚的,單就為測候所護送儀器這一點,作為國民政府在天門口的軍事代表,馬隊長也應該傾力回報。」

  馬鷂子什麼話都聽不進,他只記得馮旅長說過的話,強大的日本軍隊遲早要發動全面進攻,對任何一個可疑的日本人心慈手軟,既是放虎歸山,又是自掘墳墓。情急之下,柳子墨伸手去奪架在窗口上的機槍。馬鷂子命令不許傷著柳子墨,機槍手將胳膊一橫,柳子墨便毫無辦法。柳子墨要士兵們向驢子狼開槍,更無人理睬。

  柳子墨很快鎮靜下來,順著樓梯下到地上。將放在廟堂正中的那口行軍鍋翻過來,用白粉筆畫上兩隻大大的像眼睛一樣的圓圈,再添上一隻大嘴巴。他將行軍鍋頂在頭上,從灶膛裡取出一根正在冒煙的劈柴,喝令守門的士兵將門打開。馬鷂子用小指頭使勁捅了捅那只僅有的耳朵,才聽清楚柳子墨要出去攆走驢子狼。

  馬鷂子仍然不敢相信,轉身問雪檸。確信沒有聽錯後,他要雪檸作證,若是出意外,馮旅長怪罪下來,不能讓他馬鷂子負責。廟門打開了'.天空還有一半在亮著,柳子墨頂著行軍鍋跳到門外,沖著那只發號施令的驢子狼怪叫著撲過去。驢子狼一邊後退,一邊呼喚別的驢子狼上前阻擊。柳子墨毫不遲疑,堅決地撲向母驢子狼。驢子狼沒有沖上來,行軍鍋上的大眼睛將它們嚇住了。柳子墨與它們對峙片刻,突然用劈柴猛烈擊打行軍鍋,怪響伴著火星,落在驢子狼身上,它們一夾尾巴,沿著早已看好的退路,躥過山坡,消失在突然降臨的夜幕裡。一群出現得稍有些遲的斑狗輕盈地跟隨而去。

  最先來到柳子墨身邊的是雪檸。最先來到觀測室的也是雪檸。

  雪檸叫門時,裡面的人不相信驢子狼真的逃走了。用盡膽量和力氣的盧工程師癱軟在地上,門後的地上有一隻狼爪子,那是被小島北活生生咬下來的。觀測室裡沒有刀斧一類的利器,毛茸茸的狼爪子在門縫裡伸來伸去時,小島北一把抓過來放進嘴裡。堅硬的腿骨被咬碎時,驢子狼發出的慘叫嚇退了那些眼看就要攻破木門的驢子狼。小島北的嘴角上還有一撮沒有抹掉的驢子狼毛,與洋溢著喜悅的小島和子不同,小島北五體投地答謝柳子墨的救命之恩時,目光中充滿迷茫。

  「如果我沒說錯,子墨君的才能抵得上三個師的軍力。」

  「你是如何計算出一個人抵三個師的?」

  柳子墨的問題讓小島北不知如何回答。

  目睹柳子墨獨自一人嚇退大隊驢子狼後,馬鷂子服氣了。他

  由衷地對柳子墨說,他堅決地相信馮旅長的話。

  「在東京讀書時,小島北是我的學長,你不要在他面前替我吹牛。」望著一臉不解的馬鷂子,柳子墨說,「難道不是你在小島北面前說,一介文弱書生就能抵擋三個師?」

  「我只對他說,驢子狼不吃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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