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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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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旅長自問自答,他沒想到能頂三個主力師的柳子墨,除了比那些常見的讀書人洋氣一些,也沒有更特別之處。 「會吹牛皮不是學問。有那樣大的能耐,我在武漢龜山上嘔心瀝血建起來的測候所,就不會被炸得片甲不留。我曉得這話是王參議說的。對戰爭而言,說柳某能頂三個師,明顯是誇大其詞。如果是說氣象科學研究,說我頂三個師則是太小看我了。」 馮旅長繼續站在那裡,柳子墨請他坐。 「當兵的就是這樣,連長不能坐在團長面前。一個師轄三個旅,三個師就是九個旅,柳所長的權威比我大九倍,不是司令也是軍長。」雖然是三分認真,七分取笑,馮旅長還是沒有坐。 「那是王參議替我幫腔。今日的國民政府,其實還是軍政府,只顧打仗,想要點做學問的經費,就必須與當前的軍事掛鉤。各位千萬不要將此話當真,搞不好會誤你們的軍機大事。」 「聽你這樣謙虛,我倒有幾分相信了。柳所長放心,若是第四方面軍還在這一帶流竄,也許我會來借你的九個旅一用。可惜他們已經往四川那邊去了,剩下一些烏合之眾,有馬鷂子對付就行,連我都沒事做了。」 「馮旅長再說下去,我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錯了,是你看不起當兵的!」 「天上落雨地上流,有也愁來無也愁。」馮旅長一瞪眼睛,將屋裡的人全攆出去,還讓部下仔細清查一遍,十丈之內不許有第三個人,「你真的有本事將颳風落雨提前說出個子午卯酉來?」 「天上風雲,變化莫測,我只是比你們多懂得一點。」 「多一點也不得了。水火無情,這一帶有幾十條大河,年年發無情水時,千軍萬馬也擋不住。你一來,我就想到日本人。東洋鬼子是不會打一仗就罷手的,他們進攻上海,是為逆長江而上做準備。不瞞你說,我已先後派了三批人潛入上海,瞭解日本人到底有哪些能耐,假如我們同他們較量,有沒有必勝的把握。第一批人回來報告說,老子六千人馬的一個旅,只能和日軍七八百人的一個大隊打成平手。我當他們在謊報軍情,又派第二批人去上海。哪想到他們更悲觀,硬說老子一個整旅也打不過日軍一個大隊。第三批人是我的親信,那些傢伙全身都是槍傷。他們回來後說得更難聽。其中一個人說,死在日本人槍下他倒不怕,就是不想當日本人的俘虜,更不想跟著那些變來變去的政客當漢奸,與日本人開戰的那天,讓我親手開槍打死他。王參議說你是國民政府的棟樑之材,我一聽就知道,他們想重演三國裡的水淹七軍。為什麼我沒馬上來?我又派人偵察去了。黃河那邊也有像你一樣的專家。這讓我更明白了,那些害怕日本人的人,想要你在關鍵時刻幫他們撒豆成兵。」 「軍事上我不敢妄言,水的事你卻說得不對。又不是用盆裝水澆花,水在花也在,都是現成的。好不容易等來滿河水,日本人卻不一定來。」 「果真水文氣象都是臭屎無用的東西,學它做什麼!」 「是為了比打仗更重要的科學。」 「難道飛機大炮不是科學?我只有一個旅,不同你的九個旅爭吵。我的話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從我嘴裡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軍事秘密。你可以不相信,卻不能到處亂說。」 馮旅長要柳子墨帶自己去雨量室看看。 一年一度的枯水季節已經來臨。西河的河床看上去很寬,水流卻是淺淺的。涉水時,看上去水能淹到膝蓋附近,實際上腳踝以下全在沙子裡陷著。那些不想繞道走獨木橋的人,褲腿也懶得卷,兩手一提褲子,就從這邊沙灘走上那邊沙灘。馮旅長繞著雨量室裡裡外外地看了好幾遍,越看越像碉堡,只是四周少了一圈槍眼。 一說碉堡,外面便響了一槍。馮旅長掏出手槍搶先一步跳到屋外。一直在門外守著的段三國叫得驚心動魄:「打不得!那是斑狗(注:斑狗,即豺)!」 六 四 一群小獸從河堤下面的灌木叢中鑽出來,大約有二十幾隻,整整齊齊地站在河堤上,子彈打在地上濺起一股沙塵也不驚慌。它們的樣子像狗,也有些像狼,再往細微處看還像狐狸。叫斑狗的小獸不大,長不過三尺,高不足兩尺,灰褐色的粗毛尾巴拖得老長,緊挨地面的尾巴尖黑得像女人的辮子。頭頸肩背和四腳外側是棕褐色,身體其他各處有淡白色、黃色和淺棕色。頭寬額扁嘴筒子短,耳朵又細又圓,眯眯的眼睛下面鼓著一對結結實實的腮幫。 段三國彎下腰,不停地沖著斑狗作揖,嘴裡念念有詞地賠不是,斑狗仍然站著不動。馮旅長用輕柔的語氣要部下們往旁邊躲一躲,給斑狗讓出進山的路:「斑狗是我的恩人,打斑狗就是打我。 不是斑狗當年救我一條命,給你們當旅長的就是別人了。「拿槍的人閃在兩旁。斑狗們果真不慌不忙一溜小跑地穿過人群,一隻接一隻地上了獨木橋,消失在西河右岸的樹林裡。馮旅長和馬鷂子目送斑狗離去的眼光裡,閃著一股崇敬之情。馮旅長沒說斑狗如何救自己的性命,所有關於斑狗的故事都讓段三國講。 段三國對那個開槍的士兵說,斑狗是萬萬打不得的。前些年,少說也有十幾個進山挑栗炭的男人險些讓豹子害了,每次都是一群斑狗趕來搭救,像籬笆一樣圍在四周。一隻豹子只能和兩隻斑狗鬥,多一隻它就不敢較勁了。斑狗還會送走夜路的女人回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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