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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老天爺,睜開眼睛救救我女兒吧!」一個女人淒涼而尖銳地叫起來。常天亮想也沒想就聽出來,是段三國的妻子在叫。

  雪檸牽著常天亮的手往回走,下街兩邊的住戶全都敞著門,不分男女老少,全擠在門口看稀奇。馬鷂子的勤務兵已在街上跑了兩個來回。頭一次是去小西山上的關老爺廟敬香,第二次是去附近垸裡尋找白雞白狗白貓,用它們的血鎮邪。勤務兵在前面跑,後面總跟著幾個自衛隊士兵。

  「馬隊長的兒子難礙生出來,你們就開心,是不是?我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什麼。你們也莫高興得太早,難產的不止一個,而是兩個女人!真要死人,絲絲說不定會走在前頭。」

  勤務兵看著那些落雪天仍穿著單衣的人不順眼,信口吼了幾句。說到難產,常天亮的臉就變成一張白紙。「胎兒是腳朝下嗎?還是身子放了橫?」常天亮問話時,身上在不停地顫抖。帶著善意詢問,招來的卻是責駡。等勤務兵走遠了,常天亮才又說:「我是瞎子,可我看得天門口所有的事!」常天亮出生時,先伸出來的就是一隻腳。為此常娘娘幾乎弄丟了自己性命。那時,接生婆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讓常守義抱起常娘娘豎著往下抖幾下,自己再揪住常天亮早早伸出來的腳,順勢扯一扯,本來想能救兩個當中的一個就不錯了,沒想到常娘娘和常天亮都活了下來。常天亮堅持認為,自己的眼睛就是這樣被弄瞎的,早知道出來後什麼也看不見,還不如呆在常娘娘的肚子裡不出來。

  中午時分,雪稍停了一陣,緊接著下得更大了。天門口人因各式各樣的理由都在掛念著絲絲和線線。馬鷂子的手下更忙,三個一群,五個一夥,一刻也沒閑著,像雪人一樣東奔西走,四處尋找接生婆。附近一帶能接生的人陸續趕來了。來了就莫想走,拿槍的自衛隊士兵將她們困在一問屋子裡,表面上客客氣氣,紅糖水,雞蛋掛麵,黑瓜子,白瓜子,甜瓜子,鹹瓜子,樣樣齊仝,骨子裡卻藏著一股殺氣。也沒見誰使出特別的招數,這個用巴掌上下左右摸摸胎位,那個用手轉著圈順順胎氣,雖然沒有人說什麼,那樣子分明是在表示,她們已經沒有辦法可想了,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命懸一線,這根線要是斷了,殺了她們也不濟事。

  段家女人的嚎叫,在雪空裡一聲聲地震盪。常天亮三番五次地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起坐在廚房裡的常娘娘以為他有別的想法,便又講起得意忘形的道理。無論是在武漢三鎮,還是回到天門口,常娘娘從來不會同主人一張桌子吃飯。做下人的心氣再高也不能與主人攀比。雪家人怎樣對待常天亮,那是雪家的事,常天亮該如何做是常天亮自己的事。常娘娘說了一大通,卻被常天亮一句話頂了回去:「這麼多年你都沒養我,你不明白我心裡的想法。我沒想吃的喝的,我在想接生婆太沒用了,我的眼睛一定是被她們弄瞎的。」「你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這樣無緣無故地出口傷人。若是沒人為你接生,哪有我們母子倆,你也不用說這些氣話,我也用不著聽這些氣話。」常娘娘將自己生常天亮時的艱難又說了一遍。常天亮不說這些了,卻又不相信,哪有一家兩個女人同時生不出孩子的事。常娘娘又急了:「這話只能說在廚房裡當柴燒,出了這門,哪怕街上沒人,也亂說不得。為什麼有的女人生了一大堆孩子,卻當不了接生婆。有的女人一輩子沒有生過孩子,卻將接生婆當得好好的?這就看一個人是不是膽大心細敢作敢為。換了一般的接生婆,接不了生,接死也沒什麼,無非是賞錢拿多拿少,不會有多餘的害怕。眼下的情況大不相同,這兩個要生兒育女的女人不是生就是死,對接生婆來說是既一樣,又大不一樣。」

  常娘娘說得不錯,莫看杭九楓不能露面,卻有人替他暗暗傳話,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如果線線母子平安無事,哪怕絲絲母子有一個不完全,他都不會善罷甘休。馬鷂子沒有說如此的硬話,那些四處奔波的士兵見到接生婆時,二話不說先將包有銀元的封包奉上。馬鷂子越是這樣,接生婆們越是害怕。

  這時,楊桃進來傳梅外婆的話。梅外婆要一套繡花用的針線剪刀。常娘娘剛將東西備好,梅外婆親自來廚房,讓王娘娘將所有針線剪刀用開水狠狠地煮了一遍。

  「都怪我,若是前些時主動問問她們的情況,早點動手幫一幫,絲絲和線線就不會鬧出這樣大的動靜。不能再拖了,再拖四條人命就沒了。」

  聽說梅外婆要去段家接生,常娘娘嚇出一身冷汗:「這不是拎著自己的脖子往刀山上跳嗎?」

  梅外婆執意要去,她還帶上常天亮,讓他給自己當助手。見沒辦法阻止了,常娘娘索性搶先一步跑到街上,要自衛隊士兵轉告馬鷂子,梅外婆在德國人開的醫院裡幹了多年,美麗動人的雪檸就是她自己動手接生的。

  梅外婆剛出大門,得到消息等在門外的馬鷂子便單膝下跪,行了一個大禮,並說等兒子生下地了,還要將梅外婆的懿德,記在他家祠堂的側牆上。馬鷂子親自抬著轎子的前杠,一路小跑將梅外婆送進到段家。

  梅外婆正要進到產婦屋裡,段三國上前來說,絲絲和線線都是自己的女兒,生下來的孩子都是自己外孫,女婿們各為其主已是沒有辦法的事,為了防止更進一步的意外,他得讓兩個女兒在一間屋子裡生孩子。梅外婆對此沒有異議。眼見絲絲和線線躺到一問屋裡了,段三國又說,雖然絲絲和線線是雙胞胎姐妹,長相還是不一樣,所以用花頭巾包住兩個產婦的臉,讓梅外婆認不出誰是誰。這樣,先替誰接生,接生時的手輕手重,都由梅外婆按情形決定,可以省去人心裡那些憤憤不平的東西。梅外婆難得地輕鬆一笑,自己在德國人開的醫院裡當護士,接生接多了,認得最准的是產婦生出孩子來的那扇命門,產婦的臉反而認不准。梅外婆只提了一個要求,接生的事沒做完,除了什麼也看不見的常天亮,任何人都不能進屋去。

  馬鷂于不明白梅外婆為何放著十幾個接生婆不用,非要帶上常天亮。梅外婆解釋說,生孩子是要用很多力氣的,經過一天一夜的煎熬,絲絲和線線已經精疲力竭了。讓女人幫忙,用巧力時沒問題,用強力時會不夠。換上男人,強力有餘巧力又會不足。只有常天亮這種既文弱又沒成人的少年最合適。況且,由於先天缺陷,就算常天亮是男人,馬鷂子也應該十分放心,用不著嫉恨他會看到妻子身上的隱秘。

  實際上,天門口新生的兩個男人是常天亮用手從產道裡摳出來的。梅外婆看中常天亮的真正原因,是他的雙手比自己的手還小、還柔軟。

  力氣比女人大,比男人小的常天亮恰到好處地幫助了梅外婆。梅外婆讓常天亮將細嫩的左手伸進女人的溫軟的產道裡,處在昏迷狀態下的絲絲和線線仿佛感覺到有男人的肉體進入到自己的體內,懶洋洋的產道又開始陣陣收縮起來。梅外婆將自己的雙手放在她們高高同隆起的腹部,引導著常天亮的小手,一個在內部用力,一個在外面使勁,旋轉翻覆,推揉搓擀,樣樣手法都在絲絲和線線肚皮上展開。兩個人半死不活地橫躺在一張床上,任由梅外婆和常天亮擺佈。沒過多久,一個全身通紅的小人兒蜷著身子從產道裡鑽出來。又過了一陣,第二個孩子也出生了。

  常天亮每摳出一個孩子,就將他交給梅外婆。第一個孩子開口哭時,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問是不是兒子。第二個孩子又哭起來,聽說全是兒子,大家笑開了花。

  兩個女人命門上的傷口剛剛縫完,馬鷂子再也憋不住了,闖進屋裡,瞅著兩隻繈褓,急切地問哪一個是他的兒子。梅外婆被這話問苕了,只顧著忙碌,她已記不清哪個孩子是絲絲生的,哪個孩子是線線生的。沒有人問常天亮。常天亮怔在那裡,那樣子一如不久前的絲絲和線線,似睡非睡,像昏迷又不像昏迷。梅外婆沒有告訴別人,常天亮的左手曾經在女人產道裡進出多次。梅外婆用巴掌輕輕拍拍他的額頭,小聲叫他醒一醒,並說女人的奧秘這麼早就讓他明白了,將來嫁給他的那個女人一定會有享不盡的快樂,清醒過來的常天亮說,他心裡爛成了一缸醬,讓一個童子男來給生孩子的女人幫忙,爛在他心裡的既不是蠶豆醬,也不是黃豆醬,而是最稀最爛的芝麻醬。

  馬鷂子瞅著兩隻繈褓,一會兒抱抱這個,一會兒抱抱那個,過一會兒又再抱抱這個,再過一會兒又再抱抱那個。來賀喜的人一個接一個地上門來了。馬鷂子不得不放下心事,先到外面去應酬。絲絲和線線也醒過來了。姐妹倆先是流眼淚,等到想通了又都笑起。

  「命都險成這樣,兒子就算是白撿的了。」

  姐妹倆在床上比畫一番石頭剪刀布,分出先後了。

  線線先說:「我要左邊的孩子。」

  絲絲後說:「我只好要右邊的孩子。」

  梅外婆只喝了段家的一杯茶,酬金一文也沒要。

  「我想再去被你們當做牢房的那間屋子裡坐一坐。」

  梅外婆將馬鷂子答應自己在小教堂裡不受打擾地坐一坐,視為來天門口後最為高興的一件事情。從段三國家走出來時,積雪將梅外婆結結實實地絆倒在地。一向機靈的常天亮像是沒聽見,站在門口的段三國叫了兩遍,他才轉身幫忙扶起梅外婆。梅外婆在自己先前呆過的牢房裡獨自坐了好久,安詳得就像雕在牆上的那個被柳子墨稱為聖母馬利亞的女人。回家後梅外婆坐在自己的屋子裡,像在說話,別人卻一聲也聽不見。楊桃掇來一盆水伺候梅外婆洗完腳,見沒有別的吩咐,她將梅外婆的腳抱在懷裡揉了一陣,就在她啟開唇齒,正要輕輕地咬下去時,梅外婆突然說:「不要這樣,我們都是那個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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