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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水面上隱隱約約地漂浮著一些血絲,及時趕來的常守義斷定這是因為雪大奶的七竅裡有血流出來。阿彩心裡清楚,被水灌死的也許還有救,嗆水死的就沒救了。

  還沒來得及公審雪大爹,雪家就接連死了三個人。阿彩心裡有種難以言表的虛空,她以為傅朗西也會趕過來,等待之中只見到董重裡。

  「讀過書的女人,遇事想得通就好,若是想不通,所讀的每一本書都是催命的鬼符。」自言自語的董重裡吩咐農會的人,莫讓雪大奶的屍體受到糟踐。

  等不來傅朗西,阿彩總是不踏實,她不想再看雪大奶的屍體,跟著董重裡去了小教堂。傅朗西果然在,他將阿彩看了一眼,緊接著又看了好幾眼,最後才冒出一句話:「有人對雪大爹不放心,擔心一會兒公審時他會鬧出什麼花樣。我是不怕的,你們怕不怕?我看沒有怕的必要,如果你們真要怕,我這裡有個辦法——阿彩,你去告訴雪大爹,不要隱瞞,也不要誇張,實事求是地將他家一連死了三個人的經過說一說就行。只要你敢說,我保證,不用公審,雪大爹就會變成一根朽木頭!」

  阿彩真的與雪大爹見了一面。「我曉得你聽到昨晚的雷聲了。

  我也沒法將這事說得更委婉。你兒子,還有他從武漢帶回來的那個女人,讓雷劈了。還有你那老伴,說是不願死在你前面,投井自盡時還在後悔不該死在兒子後面。」

  雪大爹果然呆若木雞,有點動靜也是行屍走肉式的。

  沒有太陽,只有一面面紅旗在迎風招展、換了一種心情的阿彩帶著一些女子,手拿紅綢帶且歌且舞地走在小街上:「勸農民,要革命,打倒豪紳;不出租,不出稅,不受欺淩。跟著那,傅朗西,獨立大隊;蘇維埃,董重裡,代表貧民。富人家,官匪們,真正可恨;誰反對,他就要,打殺無情。倒不如,大家來,團體結緊;殺地主,鏟惡人,斬草除根;分田地,擁新政,共享太平!」一群和雪檸年紀不相上下的少年繞在她們四周,興奮地狂呼亂叫。

  西河左岸上新搭的戲臺前擠滿了人。阿彩帶著那群女人搶先跳上戲臺,大聲唱著被董重裡和傅朗西改過唱詞的山歌。戲臺上的女人們邊唱邊做動作,戲臺下的男人一會兒就看瘋了,一聲接一聲地喊著要阿彩單獨唱一曲。阿彩一點不怕,別的女人退到戲臺邊緣後,她一伸手,身子一傾,站在原地一連打了三個馬叉,然後一揚嗓門,沖著黑壓壓的人群大聲唱起來。一曲唱完,台下的人一齊喊著,非要阿彩再唱一首。阿彩沖著台下鞠了一躬,轉身跑到台後。

  「該你們的了!」常守義走上戲臺,一個個地點名,讓杭九楓他們將四個又白又胖的男人押上戲臺,隨後照著公審書順理成章地數著雪大爹等人的罪狀。戲臺上的桌子鋪著從綢布店裡拿來的藍布。好不容易念完上面的條條,常守義將公審書往桌面上一拍,一邊擦汗一邊振臂高呼:「打倒土豪劣紳!」戲臺下的人也跟著高喊:「打倒土豪劣紳!」他又喊:「分他娘的不義之財!」戲臺下的人繼續跟著他喊:「分他娘的不義之財!」聽到吼聲,杭九楓將手裡的乜子往膝蓋上一磕,乜子像斷了一樣變成兩節。隨著一顆被捏出汗來的子彈塞進槍膛,杭九楓一抖手腕,乜子嘩地合為一個整體,兇狠地頂在雪大爹的背心上。

  雪大爹一掙扎,戲臺上下頓時就成了一鍋煮開了的粥。

  一直在後臺督導的傅朗西果斷地做了一個下手的姿勢。

  傅朗西做手勢是事先就有安排,這之後常守義應該下令,將四個捆得像猴子的富人,押到河堤後面,跪在那塊正在開花的油菜田邊,然後再由常守義下令,用排子槍打死他們。無論是常守義,還是傅朗西,事先對民眾的熱情都估計不足。還沒有徹底習慣發號施令的常守義,在數千人的齊聲怒吼面前,深感措手不及,稍一分神,竟然提前發出開槍的命令!在四個行刑的人當中,杭九楓算是見過世面的。口號一起,他就叫雪大爹老實點,一會兒站到油菜田邊,不要亂晃亂動,免得一槍打不中要害,還要再挨一槍。出其不意的命令猛一冒出來,杭九楓心裡也亂了章法,忘了乜子裡有子彈,鬼使神差地又將乜子往膝蓋上磕了一下,已經上膛的子彈當的一聲進了出來。他從地上撿起子彈,重新塞進乜子裡,旁邊三個人已經開槍了。戲臺下的人群頓時大亂。杭九楓平端著槍,哪怕雪大爹肥厚的脊背足以擋住勁爆的子彈,他也不敢扣扳機。先行倒地的三個富人死得非常利索。雪大爹仍在戲臺上站著。沒有跑遠的民眾,不知道杭九楓還沒開槍,紛紛驚呼起來。發錯命令的常守義就近從別人手裡拿過一把柯刀,趁著戲臺下一浪高過一浪的驚呼,準確地砍在雪大爹的脖子上。隨著一聲不大的脆響,在雪大爹頸椎第一塊骨頭與第二塊骨頭之間,準確地開出一道噴血的刀口。

  杭九楓驚愕地望著那具轟然倒下的肥碩的身軀。常守義在身後大聲催促,讓杭九楓趕緊補上一槍。

  阿彩從捂住雙眼的指縫裡看見,圍過來的人群,一下子又散開了。

  三二

  戲臺周圍的人潮水一樣湧到鎮裡去了。

  左岸上只剩下很少幾個人。

  用看過血的眼睛去看油菜,分不清哪是花,哪是葉。

  雪檸穿過油菜田慢慢走來,將一路上採摘的油菜花一層層地蓋在雪大爹身上。夏天,西河兩岸的山谷裡常會陡然冒出滾滾洪水,猛烈地注入河床,只需極短的時問,白茫茫的沙灘就會被淹沒得無影無蹤。隨著洪水不停上漲,長滿柳樹的河堤邊不時喘息著冒出一個個黃湯湯的水泡,緊接著,有邊有角的田畈就變得昏黃不清。那些耕作的水牛黃牛儘管面臨主人鞭子的威脅,仍然拖著犁鏵倉惶地逃向山坡。肆虐的洪水跟隨其後,直到被道道青石突兀的山腳擋住才肯罷休。現在還沒到夏天,雪檸的眼淚成了洪水。護著她的王娘娘說:「住在小教堂的法國傳教士說過,人哭是為了給自己的內心做清潔!」「梅外婆也說過這樣的話!」提起梅外婆,雪檸哭得更厲害了,她已經哭了一天一夜,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春潮洶湧的西河上,一群接一群的人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們扛著從富人家分得的東西,和忙著做窩的燕子一起,輕快地掠過水面。高興得無法表達時,有人高聲學著董重裡的說書。

  文王出世天下驚,姓姬名昌有天心,他是後稷十五代孫。軒轅帝嚳將五代,娶妻邰氏女裙釵,生下後稷傳後代。後稷生不宙,不富生公劉,公劉生居豳,居豳生慶節,慶節生皇僕周,皇僕周生差弗,差弗生毀喻,毀喻生公非立,公非立生高圉,高圉生亞圍,亞圍生公權祖,公權祖生古公,古公娶妻太姜女,所生之子在家裡,太伯虞仲與季曆,季曆娶妻太妊女,降生文王岐山地。文王生下武王君,坐了紂王錦乾坤,一統山河國太平。武王掌朝管萬民,薑子牙,下山林,輔佐周朝八百春。孟津八百諸侯會,紂王摘星樓上火焚身。周王后來生成王,成王康王和昭王,穆王共王和懿王,孝王夷王和厲王,宣王幽王和平王,平王傳住東周王,子孫三十零八代,傳至清王江山敗。

  雪檸的哭聲沒有被鎮內的歡呼聲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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