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三七


  杭大爹盯著常守義看了好久:「這是個好辦法!只是得用你的耳朵。」嚇得常守義不敢再在杭大爹面前轉來轉去。

  杭大爹捨不得割下二兒子的耳朵,只給杭九楓通常的燒酒喝。喝了半斤,又喝半斤,一場宿醉後,杭九楓一切如常。

  常守義的所作所為遭到董重裡劈頭蓋臉的批評。在那問沒有窗戶的樓梯間裡,董重裡激動起來的嗓門比鐵沙炮還厲害。常守義一口氣作了五次檢討,還沒有降下董重裡心中的怒火。傅朗西也不滿意,他認為常守義的行為太血腥,這樣的革命就算成功了,也會讓人恥笑。

  這天早上,常守義醒來,聽到窗外的動靜不一般,他顧不上穿好衣服就往外跑。跨過門檻,迎面碰到杭天甲。只見他手提那支漢陽造步槍,滿臉殺氣地往小教堂走。常守義跟在他身後,搶先沖著屋裡叫道:「杭家老大來了!」杭天甲撥開正在門口練習說書的常天亮,徑直走進裡屋。見到董重裡和傅朗西,杭天甲一副令人生畏的樣子,直截了當地說:「我曉得你們是來組織暴動的。從今日起,杭家人就是你們的人,不管是來文的還是來武的,保證隨叫隨到!」飽受責難的常守義瞅著不知所措的董重裡和傅朗西,張開大嘴裝著打哈欠,將溢出來的滿心歡喜,重又吞進肚子裡。

  一七

  一進農曆冬月,畏寒的老人就會穿上棉衣。經歷了半年時問,被櫥櫃悶出來的黴味有一股特別的芬芳。天門口許多人都喜歡這種氣味,認為那是富足、富裕和富貴之氣。寒潮初臨之際,只要有穿上棉衣的老人在外面行走,身後便有一個接一個的人,悄悄收緊鼻翼,深深吸納著飄揚在寒風中的異香。中午的太陽特別溫暖,多做一點事身上就會有汗微微滲出來。從下街口油坊裡出來的油匠,一連往雪家送了兩擔木梓殼。送到第三擔時,油匠在雪家門口停了停,同雪大爹打了個招呼,然後繼續往前走,一直走進了小教堂。年年都是這樣,雪大爹早早預約三擔上好的木梓殼,自己留下兩擔,剩下一擔送給董重裡。一會兒,油匠帶回董重裡的話。董重裡說,一般人是為富不仁,雪大爹卻是越富越仁。

  雪大爹笑眯眯地站在綢布店門前時,段三國湊了過來:「您老該穿棉衣了。」

  雪大爹將頭低下來才說:「你也變得怪了,大白天在外面逛,不想夜裡敲鑼了?」

  段三國哭喪著臉:「還什麼敲鑼!馬鎮長死了,沒人給我開工錢,今日早上就沒揭鍋蓋。」

  「好個段三國,也像常守義,舌頭能開叉了。」雪大爹轉身從綢布店裡拿出一塊銀元,塞到感激不盡的段三國手裡,「這一陣鎮裡情形混亂,你可不要偷懶。夜裡多走幾步路,時常到我家後門轉轉。真捉賊和真抓強盜你是沒有那份力氣,只要多打兩錘鑼,壯個聲勢就行。」

  段三國點了點頭:「有件事,我也不知該不該對您老說。」

  雪大爹不大在意:「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段三國說:「馬鎮長在世時是不是跟您說過什麼?」

  雪大爹若有所思地說:「有兩次吧,他似乎是欲言又止。」

  段三國咬了咬牙:「您是好人,一向對我不錯,實話對您說吧!馬鎮長死之前就吩咐過,要我特別留意您家的後門。一開始我沒發現什麼,前天夜裡月亮團圓時,我才看到有人從田畈上往您家方向走,一到後門外就不見了。」

  雪大爹問了三遍:「是誰?」

  段三國才說:「除了杭九楓,誰敢打您老家的主意呀!」

  像是有炸雷落在雪大爹的頭頂上:「你沒看錯?」

  段三國巴結地說:「打了幾十年的更,人眼變成貓眼,不管天有多黑,只要是鎮上的人,我就能認出來。後來我還貼著牆根聽了聽,確實是杭九楓,他進了阿彩的睡房!」

  雪大爹將第二塊銀元塞給段三國,叮囑別對任何人提起這事。

  段三國一走,雪大爹就回屋躺下了,一連兩餐飯都沒有吃。雪大奶以為他是受了風寒,親自操持,將幾味中藥不文不火地煎出汁來,端給雪大爹喝了。黑夜裡,雪大奶不敢貪睡,抱著烘籃一直守在床前。雪大爹似睡非睡地歪在枕頭上睡了半個覺,終於忍不住將段三國的話說了出來。

  雪大奶當即就說:「我早就說過,阿彩又沒同雪茄圓房,身子不應該變形。男人的那點東西是女人的寶貝,所以守寡的女人才會個個面黃肌瘦。像阿彩這樣乳大腮紅,屁股翹在半腰上,一定有野男人。」

  「這個賤貨,與人私通,肚子為什麼沒有大起來?」

  「真是有娘生沒娘教!她敢這樣做,一定心裡有數。」

  雪大奶急得兩眼赤紅,逼著要雪大爹儘快想個辦法,免得弄出家醜來,日後見人臉面無光。雪大爹一時間哪有好辦法,況且這事又不好同其他人商量。

  「事已至此,只有先捉雙,再找杭大爹,私下計較。」

  雪大爹沒有叫夥計,親自去鐵匠鋪裡買了一把矛子。鐵匠沒有多心,馬鎮長死於非命後富人們都在加強戒備。半夜裡,門窗突然響個不停。雪大爹半夢半醒地翻身往起爬時,順手將雪大奶弄醒:「狗雜種來了!」雪大爹一手拿著矛子,一手牽著雪大奶,出了紫陽閣進白雀園,才明白外面起風了。後門上的門閂以及門閂上的暗閂都是好好的,雪大爹還是不放心地試著打開一條縫,撲面而來的北風差一點將他嗆住了。山頭上,河床裡,到處都是寒風。地上能飛起來的東西全刮飛了。光溜溜的風被嶙峋的山石、蕪雜的荊棘和飄在風裡的那些硬物,磨削出數不清的棱角,撞到臉上,鑽進領口裡袖口裡,讓雪大爹感到生痛。

  「大風滿鎮,貴人醒醒!閂緊門窗,小心屋頂!」段三國的鑼聲隱隱約約,喊出來的話更是被風撕成細絲。

  一口氣不歇的北風一直吹到第三天中午才停下來。平靜了一個下午,到黃昏,柔軟的大雪突然飄落下來。

  夜裡,在大白狗的帶領下,全鎮的狗隔不了多久就要叫一陣。狗越叫外面就越安靜。積雪越來越厚,平常的聲音都傳不過來,所有的東西都變得非常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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