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三〇


  天色黑了好久。早來的那些人當中有人比常天亮穿得還要少,夜風接二連三地吹過來,幾個抱著膀子站在人群後面的男人猛烈地打了一串噴嚏。

  「董先生變得勢利了,非得雪大爹到場,才開始打鬧台。」有人躲在黑暗中聲音不大不小地說,其他人膽子也大起來:「雪家什麼都有,可以請董先生去開堂會,和我們爭個屁的高下!」

  「雪家人個個腦滿腸肥,從年頭到年尾,四季衣裳一樣也不少,就是不落雪也有皮襖穿,當然不怕半夜三更風像刀子割肉。」

  「這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我們上半年在田裡忙,下半年在地裡忙,到頭來得到的棉花不夠做一雙棉鞋,得到的糧食不夠吃一餐年飯。」

  杭九楓聽著好笑,他用巴掌在鼓上猛地一拍:「往年冬天,你們赤著腳在雪地裡跑來跑去,也沒有責怪准,現在怎麼無緣無故就變嬌氣了!」

  杭大爹坐在前排,笑眯眯地誇獎杭九楓越來越會說話了:「從說話的語氣就能看清一個人。再過兩三年,杭家的事就可以全部交給你管。」

  杭九楓受到鼓勵,說話更有力氣:「犬家心裡是不是覺得暴動很有意思?真想暴動,你們得先問問自己,是不是可以一抹臉,無情地將左鄰右舍的富人趕盡殺絕。只要心裡有丁點硬不起來的地方,就不要有非分之想。類似這種舞刀弄槍的事,杭家人放個屁也比你們鬧暴動的動靜大。杭家都沒拿定主意,你們就不要做夢了。」

  正說著,雪大爹帶著雪大奶和阿彩,加上楊桃等幾個下人,前呼後擁地擠到杭大爹近旁,吵吵嚷嚷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雪大爹一坐下就對杭大爹說,自己一時興起,畫了兩幅小品,所以來晚了。

  杭大爹神情冷漠地笑一笑,一個多餘的字也沒說,沖著常天亮大叫:「快去對董先生說,莫老讓小徒弟在外面敲空鼓,留著一肚子鼓詞也當不得胎兒!」

  常天亮不敢怠慢,進門就叫:「董先生、傅先生,雪大爹到了!」

  常天亮正要叫第二聲,傅朗西就在身邊低聲責備起來:「說了多少回,你就是不改,天生一個小奴才!你不要一見到雪家人就激動,你和他們是平等的,臉對臉時叫雪大爹還情有可原,隔著老鼻子遠,他又聽不見,還這樣叫就是沒骨氣。」

  「誰佩服雪家人都沒用,抵不過傅先生的宣傳呀!」董重裡又出面替常天亮打圓場。

  小教堂外面吵吵鬧鬧時說的話,董重裡都聽見了,他在天門口呆了這麼久,從沒聽見有人說雪家的壞話,就是發牢騷也不會將雪家作為對象。一旦親耳聽見了,董重裡也不免高興,常常誇獎傅朗西,說這些年自己也沒少花過心血,動過心思,可就是沒人聽,傅朗西才來幾個月,廣大民眾就被他的宣傳鼓動起來。傅朗西也就難得高興地說:「可以在天門口搞大動作了!」緊接著他往往又會說:「關鍵還是杭家!」

  董重裡還沒有出門說書的意思,他要常天亮先出去,揀大家愛聽的說書帽子說上幾段,傅朗西輕輕拍了一下桌子,不讓常天亮再說那些公公與媳婦扒灰、嫂子和小叔子偷情的內容。他怕有朝一日一切明瞭時,民眾會小看他們。聽到這話,董重裡立即吩咐常天亮,往日那些東西不要再說了,等敲起鼓點後,按照書場上的情形,隨口編些水詞兒逗杭大爹高興就行。董重裡剛說完,傅朗西又補上幾句,還要多說些杭家人往日的英雄故事。

  常天亮上了書場,一聲不響地取了鼓板和鼓槌,急急地敲了一通後,猛喊一聲:「說一個姓杭的不是人一一他是天上二郎神F 凡塵!」雖然是老套子,聽說書的人還是笑了,

  杭大爹依然惱著臉:「這個細瞎子,董先生的真傳沒學到家,只會用花言巧話哄老人家,小心提起兩隻腳,倒劈了你!」

  常天亮沖著杭大爹翻了一個白眼,繼續擊打鼓板。常天亮講的是杭大爹當年如何考上縣裡的武童,小小年紀上陣殺長毛的事。隨口編的說書帽子一說完,聽書的人齊聲喝彩,都說常天亮雖然有眼無珠,看起東西來比誰都清楚。

  杭大爹終於欠著身子站起來:「沒想到不動不靜地,你就學會說書了,董先生算是沒白栽培你!你這段說書帽子說得雖好,卻不全。天門口除了出武童,還出了雪大爹這個文童。有文有武才是雙全。你就再替董先生打個鬧台,也為雪大爹來一段。」

  雪大爹連忙說:「斯文讀書,比不上衝鋒陷陣,盪氣迴腸。」

  「斯文好!我就想斯文,人一斯文滿肚子就開始長兒女情腸。常天亮,你這個細怪種兒,若是將雪家的斯文說得像那回事,雪大爹一定會將你親娘從武漢接回來,你就不用老想著別人的肉葫蘆了。」杭大爹從兜裡摸出一把零錢,慢吞吞地放進鼓架旁的布袋裡。

  好久沒有露面的常守義突然出現在黑黝黝的牆根下:「杭大爹,天亮將你說得這麼好,你不往布袋裡放一塊袁大頭,也該放一塊孫大頭。」

  杭大爹不高興地站起來,朝著暗處狠狠盯了一眼,有人怕受連帶趕緊說:「常守義,好漢做事好漢當,話都說了,你就莫像根卵子,只往女人褲襠裡鑽。」

  幾雙手一齊用力,早將常守義推到杭大爹面前。常守義顯得很不耐煩,一隻手往腰裡摸去。杭九楓眼明手快,一個箭步沖上去,擰住常守義,硬是將他的手從腰裡扯出來。常守義長得還算強壯,仍然吃不消杭九楓的手勁。他嗷嗷叫個不停,就像富人家的女子在外面玩水,被螞蟥咬了,只顧用力甩著手:「不要這樣,我不是刺客。」掙了一陣,總算脫了手。常守義變戲法一樣掏出一隻手電筒。他用手電筒對著杭九楓照了一下,書場上的人一齊驚呼起來。常守義得意地將手電筒塞給常天亮,讓他對著人群好好照一照。被手電筒照著的人嚇得連忙彎下腰。遠處的還沒照著的人,喊著常天亮,要他快往自己身上照,等到真的照過去了,也是一樣地躲個不停。有人大驚小怪,說自己的眼睛被手電筒晃瞎了,看不見對面的人。

  坐在雪杭兩家後面的馬鎮長的妻子尖叫一聲:「常守義!你出去半年回來就擺闊氣,說說這樣貴重的東西是從哪兒來的?莫不是你也去武漢給人做了上門女婿?」

  常守義收起手電筒:「你沒聽人挖古,我也是士別三日喲!」

  雪大爹接上了話:「挖古的人愛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半年你在外面讀書了?」

  常守義有所保留地說:「雪大爹是不是覺得,雪家一代接一代地讀書,這手電筒應該是你們的!」

  不等雪大爹說話,杭大爹搶先開口將常守義罵了一頓:「莫以為手裡多了一件新東西就可以神氣,三百六十行裡守橋的照舊排不進去。我把話說在前頭,你若是再不將這狗卵子一樣的東西收起來,明日早上它就不是你的了!」

  常守義收起了手電筒:「雪大爹、杭大爹,你們二位如今可不是金口玉言了,這東西是我那婆娘托我帶給董先生的,感謝董先生這幾年如此照顧我們的瞎兒子!」

  說著話,董重裡已經出來了。常守義將手電筒遞過去。

  「這麼金貴的東西我玩不起。」董重裡攤開五指不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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