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菩提醉了 | 上頁 下頁


  夜裡,莊大鵬和梅桃吵了一架。

  泥水匠是十二點之前走的。他們將屋子收拾完,上床睡覺時已是淩晨一點半了。莊大鵬鑽進被窩後,正想將梅桃摟在懷裡,卻被梅桃一掌推開。

  梅桃說,你這個副館長當得太窩囊了,你要是硬氣一點,老孔也不敢這麼盛氣淩人。

  慶大鵬有點掃興,勉強說,不管怎麼說,大家在一間屋子辦公,再說都是為了公事,哪好那麼認真地鬧呢!

  梅桃說,怕什麼,只要破一回面子,以後就能破罐子破摔。

  莊大鵬說,老孔很精,他不會讓我們有破面子的機會。

  梅桃說,有機會你和小段鬧一回,老孔准心痛。他一出面干涉,你就借題發揮。

  莊大鵬說,這事也不一定是你想像的那樣。話說回來,都怪你吵著要蓋私房,放著館裡的公房不住,跑到這郊外來,什麼都不方便。館內的事也沒法及時知道,這一回若不是孟館長通氣,糊裡糊塗地跑去開會,挨了問棍還不知道。

  提到這房子,梅桃就不高興。莊大鵬總說自己前年差一點就當上館長了,就是因為蓋了私房,才沒有提升他,而將老孔提起來了。這之前,老孔也是副館長,但位置是排在他的後面。梅桃不服氣,老是爭辯,說老孔的提升主要靠的是縣委宣傳部何副部長,老孔是何副部長中學時的同學。

  梅桃不願說話,她起床周尿,才發現痰盂放在後門外沒有拿進來。後門外是一片墳山,梅桃很怕那些亂墳,天一黑她就不敢開後門,有事總是支喚莊大鵬出去,而且還不准走後門,要從大門前往後門彎。她說後門吹進來的風陰森森的,一沾身子就得感冒。

  梅桃要莊大鵬去拿痰盂,莊大鵬先是不願出熱被窩,隨後又改了主意,要先和梅桃親熱一回。梅桃要他先去拿了痰盂,回來再說。莊大鵬怕吃虧上當,非要先親熱了再去拿。

  討了幾回價,見莊大鵬還不讓步,梅桃有些生氣,一撩被窩跳下床便往房外走。

  莊大鵬還不以為然地沖著她說,墳山上有七八個鬼,你一開門它們就進來了。

  梅桃不搭話,莊大鵬聽到屋裡有一種嘩嘩的水響,正在發愣,想這婆娘是不是將尿撒客廳裡了。忽聽見梅桃在外面叫了一聲哎喲。

  跟著,梅桃就罵起來,說,莊大鵬,你這狗日的!

  莊大鵬連忙爬起來,也沒顧得上穿衣服便往外跑,他一下子沖到後門,後門卻是閂得好好的。回頭找時,才發現梅桃在衛生間裡。

  衛生間剛裝修完,水泥還未幹,梅桃蹲在便坑上時,腳下踩的那地方一下子塌了,她光著屁股正好坐在便池裡。

  莊大鵬上去扯起梅桃,並隨口說了句,還沒幹,誰叫你來用一它!

  梅桃當即就和他吵起來。

  莊大鵬頂了幾句後,就忍住不還口,還端了熱水來給梅桃擦洗。

  梅桃反復罵莊大鵬除了和老婆睡覺以外,沒有一處像個男人。

  梅桃鬧到三點鐘過後,才歇住嘴上床睡了。

  莊大鵬卻睡不著,又不敢翻來覆去,怕弄醒了梅桃。梅桃的話很傷人,但他一點也不怪她,相反,他覺得這些都是老孔搶了自己的位置造成的。假如自己當了館長,肯定比誰都瀟灑。老孔的那點本事他很清楚,老孔是搞民間音樂的,成天只會將「黃雞公,尾巴拖,三歲訝兒會唱歌」這類現成的民歌套來套去,然後說成是自己創作的,居然也在上面弄回幾個什麼獎,拿回來在縣裡領導面前到處炫耀。他自己是搞攝影的,從十八歲進文化館,差不多二十年了,海內外各種攝影比賽的獎證,他已積攢了幾十個,有兩幅作品還參加了全國攝影作品展覽。那一回,中央電視臺晚間新聞節目裡報導影展消息時,鏡頭雖然是一掃而過,但他還是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那兩幅作品。解放四十多年,縣裡業餘文藝創作上了中央新聞的,他這是唯一一次。當初宣傳部派人來館裡考察館長人選時,他的呼聲最高,可最後,依然是老孔捷足先登了。

  莊大鵬實在想不通,自己哪一點比不上老孔,竟讓何副部長看不上眼。

  那次考察之後,縣裡開黨代會。何副部長沒有資格坐主席臺,莊大鵬在台下的人群中找了好久才找到他。何副部長坐在正中間的位子上,前後左右都夠不著,必須用中焦鏡頭,但光線又不足。他特意請電視臺打燈光的小王幫忙,讓小王將燈光照住何副部長,才拍下一張何副部長的照片。這張照片後來在地區報紙上發表了,照片上,何副部長的笑非常動人。報紙出來後,莊大鵬找熟悉何副部長的人打聽過,何副部長似乎對這張照片很滿意。他當時很是高興了一陣,以為提拔正館長的事十拿九穩了,誰知到頭來一場歡喜一場空。

  天濛濛亮,莊大鵬就悄悄地起了床。他用水和了一些水泥,將昨夜梅桃踩塌的便坑一點點地修車補好。天氣很冷,莊大鵬的手一會兒就凍僵了,幾個指頭呆呆的一點也不聽使喚。他咬著牙幹了一個鐘頭,天大亮時,總算將便坑修好了。

  修好便坑,莊大鵬趕忙弄了半盆溫水,將一雙手放進去泡著。浸了一會,一股暖氣順著手臂跑到全身,莊大鵬忍不住快活地打了一個哆嗦。這時,梅桃在床上翻一個身,跟著又一連翻了幾個,並且動作都很大。莊大鵬似乎明白了什麼,連忙打開後門,去拿痰盂。

  痰盂裡的水已經結了冰,莊大鵬找了一根木棒,將冰搗碎了倒掉,這才拿進房裡。

  梅桃也不說話,爬起來方便過後,又鑽進被窩裡睡下。

  莊大鵬輕輕地歎了口氣,轉身到另一間房裡將兒子喚醒,將衣服一件一件地給他穿好。接著又將牙刷擠上牙膏,杯子裡放進半杯熱水和半杯冷水,然後交到兒子手上。趁兒子站在門口刷牙時,他趕忙用開水沖了一杯奶粉,又打開煤氣灶煎了兩隻雞蛋。

  兒子洗過臉,吃完早點,他就騎上自行車送兒子上學。

  路過文化館時,他看見老孔正拿著一把掃帚在掃文化館門前的那塊地,不時有人和老孔打招呼。剛好何副部長跑步回來,路過此地,他也和老孔打了招呼,說,老孔,這塊地你也承包了嗎,總是只見你掃,你也要改改革嘛!

  老孔回了一句什麼,莊大鵬沒有聽清。他也懶得聽,腳下一使勁,騎著車子飛快地駛過去。老孔看見了他,沖著他叫了一聲,他裝作沒聽見,只顧往前駛。

  返回來時,莊大鵬見老孔還站在門口。

  老孔遠遠地喊他,莊館長!莊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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