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暮時課誦 | 上頁 下頁


  轉了一個彎,看到海鷗站在路邊。他倆忙下了車。海鷗用手帕扇著風說:「碰見馮股長了嗎?就是那個雞販子!」小柳說:「雞販子倒是看見了一個,可拿不准就是馮股長。」海鷗說:」「燒成灰我也認得他。他騎的還是財政局的那輛車子呢!」小柳說:「海鷗你就愛記仇,那年他把你從行財股攆到農財股,主要是嫌你算盤打得不好,也沒別的原因。」海鷗說:「狗屁。反正結婚了,也不怕你們笑。有一回,他要摸我,我不讓,還唾了他。」愛紅說:「那你當時怎麼不揭發出來?」海鷗說:「是我媽不讓公牙,說搞不好就是自己抹尿在自己臉上。」

  說著話,路旁的烷裡有夫妻倆開始打架。哭鬧吼叫聲,聽得一清二楚。男的罵:「臭婆娘,老子好不容易掙了幾塊錢,留著買煙抽,你這縮頭烏龜吃了豹子膽,竟偷去供了菩薩!」女人哭:「還不是為你老子去還願,七老八十的,總也不死,長年累月害病,把這個家都拖垮了。我不去求菩薩,還能求誰呢!」男的罵得更凶:「你這個臭厭,今天不去廟裡將錢討回來,我就用刀剜了你。」聽到這話,愛紅的臉一下子紅了,催著快走。海鷗卻聽上了癮,非要看個水落石出。小柳見愛紅非要走,就說海鷗:「你是想從這女人那裡學兩招對付男人的辦法(口波)!」海鷗果然中計,說:「他敢這樣待我?他爸媽還沒生出這樣硬氣的種來。」說著一推車子,走幾步後,將身子移到座登上去。

  車輪開始滾動在田間小路上,三個人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說話了。走了約半個小時,就到了靈山腳下,往上全得靠步行。他們將兩輛車子鎖在一起,放在一個農戶的家門口。車子一響,屋裡出來一個女人,說:「車子放在這兒,掉了可別找我扯皮。」小柳忙掏出一塊錢遞過去,說:「給包煙錢,麻煩你幫忙看一下。」女人立刻高興起來,讓他們將車子搬進屋裡放。還教他們,若是去廟裡問簽,心裡先得想好問什麼,不然簽就不靈。鄉下女人的話,他們聽了就像沒聽一樣,一點也不在意。一刀、柳放好車子,抬頭看到牆上的獎狀上寫著:獎給雙文明戶。他朝愛紅和海鷗呶呶嘴,她倆看見獎狀後,捂著嘴到門外去笑。小柳細看,發現獎狀旁邊掛著一串避孕套。女主人也發現了,忙解釋說:「這一定是剛才家裡沒人時,婦聯主任送來的。」小柳不好和她多說,忙出門去追愛紅和海鷗。

  追到半山腰,海鷗累了,不再跑。愛紅卻還在拼命往上跑,不讓小柳追上。小柳欲追,海鷗不讓:「別追,她見了那東西,臉紅得像熟蘋果,連我也不讓看。」說過後,又自語道:「也怪,都結婚大半年了,還不知什麼是什麼?紅什麼臉呢?」小柳聽了不說話,怔怔跟在海鷗後面往前走。

  3

  靈山寺和靈山林場緊挨著,初一看,還以為是一個單位:就兩棟房子,一上一下,分前後排列著。小柳有個高中同學在林場當技術員,他先去林場,找個人問馬泰在不在,那人說馬場長下山要錢去了,去了好幾天,說是今天回,但不知道是上午還是下午。小柳聽說馬泰當了場長,就問是正的還是副的。那人說沒有正的,就他一個劇場長。小柳就吩咐,說馬泰上午若回了,就告訴他,說財政局一個姓柳的中午要在他這兒吃飯,一共三個人。出了林場,海鷗問:「馬泰若沒回,中飯上哪兒去討?」小柳說:「你自在財政局呆這幾年,馬泰下山去要錢,現在財政局的三個人自己上了門,他們還不招待一頓!」愛紅不信:「你別想得太美!中飯沒有吃的,我不怕,我帶著餅乾。」小柳就伸出小指和她拉了鉤,打了賭。

  出了林場後門就是靈山寺的大雄寶殿。殿門不遠處有一隻雞籠,小柳打賭說這雞肯定不是廟裡和尚喂的,而是林場職工喂的。愛紅和海鷗都不和他賭。小柳又打賭說,這靈山寺外面看像個機關單位,一定是文革時建林場將舊廟拆了,後來落實宗教政策,就將林場的辦公室劃歸廟裡了。愛紅和海鷗仍不和他。愛紅還說:「你想讓我將餅乾輸了?休想。」

  大雄寶殿外面的走廊上,幾個和尚正站在太陽裡說話,議論去年發大水,今年年景恐怕仍好不了。大家意見很一致,沒有爭論,說的都是附和補充的話。一個才十幾歲的小和尚,用粉筆在一塊小黑板上寫字;旁邊一個中年和尚拿著一張紙條,嘴裡念著:「通知,今晚暮時課誦以後,接著開全體大會,學習江澤民總書記的講話。」念完小和尚也寫完了,兩個人又對照紙條檢查一遍,見沒錯,就將小黑板掛在大殿門口靠左邊的牆壁上。中年和尚誇獎小和尚說:「慧隱真聰明,要不了幾年就可以超過慧明,將來顯光師父一定會選你當接班人。」小和尚說:「劉師父太抬舉我了,論學問誰也比不了你。」中年和尚說:「我沒有受戒,能一輩子享菩薩的福就夠了。」小和尚說:「現在連菩薩的福也不好享了,瞧他們光吃飯不作事,難怪慧明師兄要師父攆他們走。他們不走,這廟裡的香火,恐怕維持不下去了。」和尚感到有人在偷聽,猛地回過頭來,見不是廟裡的人,臉色才緩和下來。

  小柳趁機湊過去問:「請問,有位姓釋的師父在嗎?」中年和尚說:「廟裡的人全都姓釋,不知你找的那位法號叫什麼?」小柳一愣:「法號?只知道他姓釋。」小和尚說:「天下人一入佛門,就都依了釋迦牟尼姓釋。」海鷗忙插嘴:「那你剛才怎麼叫他劉師父?」中年和尚說:「我是居士,可以稱俗姓。」小柳說:「那我也叫你劉師父好了。」頓了頓,見劉師父沒反對,又說:「我們是第一次來貴寺,請劉師父多關照。」劉師父問:「是參觀還是拜佛。」小柳說:「她倆拜佛我只參觀。」劉師父轉身說:「慧隱,你喊一下夏師父,今天該她值班。」慧隱說:「她怕不會聽我的。」劉師父說:「我喊也不行,前天做暮時課誦時,她打瞌睡,我在後面推她一把,這幾天她一直不理我。她和顯光師父是一個垸裡的人,仗著勢呢!」劉師父邊說邊歎了一口氣。慧隱說:「那我就試試看。」小和尚順著走廊一直走到盡頭那扇門前,叩了兩下,又叫了聲夏師父,好半天、一個老尼姑才開門走出來,還掛著一臉的不高興。

  老尼姑在頭裡進了殿,小柳在身後悄悄地對愛紅和海鷗說:「她是個來享仙福的居士。」愛紅問:「你怎麼知道?」小柳說:「她頭上沒烙點子,沒受戒。」老尼姑擤了一串鼻涕,隨手一甩,正好甩在海鷗的皮鞋上。海鷗挺生氣,見門邊的經幡垂得很低,就飛快地彎下腰,用紅幡將皮鞋揩乾淨,然後,裝著低頭細看經幡是怎麼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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