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暮時課誦 | 上頁 下頁 | |
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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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傍晚的天空很燦爛,小柳的家裡卻陰沉得很。愛人回來時,小柳正在洗菜。他先聽到門外有鑰匙申在響,爾後,很重的高跟鞋聲就進來了。片刻,客廳裡砰的響了一下。他起身去看,見一隻杯子粉身碎骨地躺在地上。小柳也不問他們,又走了幾步,操起一隻熱水瓶,轟轟隆隆地摜在杯子旁邊。開水濺到愛人的腳上,愛人忍著不出氣。小柳也不說什麼,依然到廚房裡洗那把白菜。 菜剛洗完,他聽到門咚地合上了,還有三保險的門鎖咋嚓的轉動聲。 他明白這是愛人將門反鎖上了。 小柳依然不吭聲,將菜切了,炒好,又煮了一個人的麵條,獨自吃起來。正吃著,門鎖又響起來。 進來的是丈母娘,她問:「你媳婦呢?」小柳一睃丈母娘手上的鑰匙答:「不是給你送鑰匙去了?」丈母娘被問住了,就換個話說:「你倆這又是怎麼啦?」小柳說:「沒什麼,她不小心摔了一隻杯子,我不小心摔了一隻熱水瓶。」丈母娘咽了一口什麼說:「她單位裡鬧什麼改革,改成了經濟實體,所以她的心情才不好!」小柳說:「知道。我還勸她生悶氣沒用,這事是政治局、國務院讓搞的,有意見朝他們提去。」說著他一看表:「哎喲!新聞聯播來了。」邊說邊去開電視機。身後,丈母娘扭頭走了。小柳攆上去,大聲說:「有人約我今晚去跳舞。媽,你和她說一聲。她若不去,我就一個去了!」他說話的那語氣,讓走在前面的老太太直想跺腳。 七點半之前,愛人趕回家時,小柳已鑽進被窩躺下了。愛人搬開三人沙發,鋪上一床被子,也睡了。半夜裡,小柳聽到有哭聲,他翻了一下身,仍然睡得很香。他倆這樣快半年了,誰先睡就睡床,後睡的就睡沙發。 早上起來,去打飯時,在樓梯轉彎的地方,小柳碰上了同事海鷗。海鷗攔住他說:「昨晚怎麼沒去?害得我和愛紅白等了半夜。」小柳一乍:「哎喲!我怎麼就將這跳舞的事忘了呢!」海鷗說:「別裝!誰不知你這模範丈夫,怕老婆天下第一!」小柳立即正色說:「我有言在先,只要沒離婚,就不和別的女孩約會。」海鷗說:「別得意,誰和你約會了?不就是想找個舞伴,散散氣,開開心!」說著話,樓梯一陣顫抖。小柳的愛人提著一隻菜籃,一臉晦氣地從天而降。海鷗見了忙說:「嫂夫人這早就去買菜呀?」隔了半天,才從樓梯底下傳上來一句:「別想我絕食,我不會那樣苕!」海鷗聽了一伸舌頭:「怎麼,你們也吵架了!」小柳說:「我們才不吵架呢,什麼事都是暗自較勁。」海鷗看見小柳欽下樓就說:「我那位剛才賭氣走了,這四隻饃頭,你正好可以拿兩隻去。就別去排隊了。」小柳說:「你不是每餐只要一個饃頭?」海鷗說:「還有一位。」小柳問:「誰?」海鷗說:「愛紅。」小柳說:「又鬧起來了?」海鷗點點頭:「他們啦,這一回怕是要徹底解決啦!」小柳歎了一口氣:「她那丈夫,白讀了一回大學,蠻得像頭牛。分開了也好!」 小柳拿上兩隻饃頭,下了樓,將碗放進自己的信箱裡,徑直上班去了。 他邊走邊想心事:自己與海鷗、愛紅三人,都是去年五一結婚的,婚禮由局團總支操辦,很熱鬧的一次集體婚禮。沒想到,不到一年就鬧成了反目為仇的模樣。她們倆是明鬧,別人都知道。自己是暗鬧,幾乎沒有外人知道。局長和他們談過幾次,還將鬧的理由歸納了一下,無非是過去的機關一改成經濟實體後,大家都忙,都顧不上家裡的事。局長要他們都忍讓一下,等習慣了這種工作節奏後,就會好的。可他們覺得連一分鐘都難忍受下去。拐進機關大門,迎面一個灰不溜秋的人,朝他一合掌,說了一句很古怪又很熟悉的話。 小柳看清這人是一個和尚時,才明白這句話是阿彌陀佛,換了別人,小柳會生氣的,在這個機關裡上班的人,對來辦事的人發脾氣、攆他們走路是常事。但小柳今天由於好奇就沒有發脾氣,心裡想:這和尚來財政局幹什麼?嘴上卻問:「你找誰呀?」和尚說:「我也不知道該找誰--」小柳說:「連找誰不找誰都不知道,那來幹什麼?」和尚說:「是這樣,同志,我姓釋,是靈山寺的,由於近段寺裡香火不太好,這一段每天只能開一頓憎飯。顯光師父讓寫了一個報告,請財政局補助一點。我們是頭一回向政府化緣,不知這手續該怎麼辦,才特意來早點,想找個同志請教一下。」 小柳一聽這事就來了精神,打開辦公室,隨手開了日光燈,將啃剩下的半隻饃頭往桌面上一放,拿起和尚遞過來的報告,一字不漏地細看了一遍,說:「只要一萬塊,數字倒不大。」和尚聽了連忙說:「其實,只要五千就行。只是聽隔壁林場的同志說,要五千,至少得寫一萬,才多寫些的。」小柳說:「佛家子弟倒也真的誠實,與幾俗不同。」忽然,小柳想起什麼:「你剛才稱呼我什麼?同志?」和尚不好意思地說:「按佛門規矩,本該稱施主。可對政府領導這麼稱呼,就太不恭敬了,只好這麼叫,你可別見怪!」小柳說:「哪裡1哪裡!」 說著話,上班的人都陸續來了。 大家輪番看著小柳遞來的和尚們要錢的報告,還沒看的和看過了的,就把目光去掃那和尚。和尚受不了這目光,挺難為情的。 人越來越多,連樓上樓下各個辦公室的人也都聞風來看稀奇。海鷗也來了,一個勁地擠到和尚面前,看了幾眼忍不住發問:「和尚師傅,都說靈山寺的菩薩靈,有求必應,你說句實話,到底真靈還是假靈/和尚見是女的,就閉上眼,合掌說:「俗話說,心誠則靈。佛門之事也是這個理。」海鷗追問:「怎樣才叫心誠呢?」 這時,走廊上有人大聲說:「行財股是不是又在分東西了,怎麼這熱鬧?」小柳趕忙迎上去說:「李局長,靈山寺來了位和尚,還有個報告,想要點錢,大家是頭一回遇上這事,不知怎麼辦好,正商量找你請示呢!」李局長進屋來,小柳從人群中找回那份報告,遞上去。李局長一擺手:「我眼鏡沒戴,看不清。」小柳就大聲念一遍。李局長聽完後不禁一笑;「這改革還改出鬼來了,連和尚都知道找財政要錢。廟裡養了那麼多的和尚、尼姑,怎麼不出去化緣?」和尚就解釋:「廟裡僧尼雖然很多,可真正能出門做事的並不多,都是些有病無錢沿半路出家的和老來無依無靠才投靠佛門的。加上周圍一帶地方,都在搞精神文明,不准人上山進香,功德錢收不了幾個。許多初當香客的人,只知磕頭拜佛,不知積幾個功德錢,顯光師父又不准弟子們開口提醒,所以才弄得現在這麼個僧多粥少的局面,不得已才請政府幫忙解決。」李局長說:「你大概是廟裡的二把手吧?」和尚說:「還沒明確,不過這些雜事都歸我管。」李局長說:「你這廟裡的情況和我這裡差不多,我實話對你說,如今縣財政連全縣幹部的工資都發不出,哪能顧得上你們這些出家人囉!回去和你們一把手說說,塵世在改革,仙界不動也不行呵!」 和尚不知軟磨硬泡,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收起報告便走。 人都走光了,海鷗便對小柳說:「明天是星期天,我們去靈山寺抽個簽怎麼樣?」小柳正在想怎麼回絕,愛紅從門外進來了。海鷗一慫恿,愛紅就說:「去倒想去,就是不會騎車子,太遠了,難走!」邊說邊把眼睛瞅小柳。海鷗說:「小柳去就行,他可以騎車帶你。」愛紅說:「人家星期天事多呢!」小柳連忙說:「去。我早就想去那廟裡看看呢!」 愛紅淺淺一笑:「昨天我去統戰部玩,碰見一個和尚正在那兒打小報告,說廟裡當家的顯光師父管理不得法,收了一些好吃懶做的人,搞得廟裡經濟上一團糟,政治上也很混亂,要統戰部派人去幫忙整頓一下。」說到這裡,愛紅壓低嗓門說:「那味道,非常像李局長在縣長面前說胡局長。」大家聽了都笑起來,很開心,一點也不像是正和丈夫老婆鬧離婚的人。 笑完,她倆就回自己的辦公室去了。小柳看見半截饃頭仍在那兒擱著,剛伸手去拿,愛紅急急地來喚他去她辦公室。 愛紅的文印室一扇窗戶正臨著一條小巷,隔著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李局長正和和尚說些什麼。還給了十元錢那和尚。和尚還了他一個揖。「肯定還念了聲阿彌陀佛,只是聽不見。」小柳說,又說:「昨天打小報告的是這個和尚嗎?」愛紅說:「有點像。」又說:「我最討厭李局長這種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愛紅在小柳面前說話,越來越不藏心思,小柳覺得其中藏著什麼,但他從不敢細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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