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寂寞歌唱 | 上頁 下頁
六十


  林茂又回頭往鑄造廠趕。江書記果然在化鐵爐邊,見到林茂他就問是不是送生鐵來了。林茂不知怎麼回事,正好何友諒來了,何友涼說下午李大華到處找他沒找著,由於是江書記親自寫條借一噸生鐵,他就讓李大華作主答應下來。說著話時,車間外面響起從車上往下卸生鐵的聲音。林茂沒說什麼,他將江書記扯到一個僻靜處,把河南人來這兒的目的說了一遍。他告訴江書記如果因為這事河南客戶中斷了與廠裡的業務往來,那農機廠將失去三分之一的合同,而且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江書記問他有沒有什麼萬全之策,林茂說真正的萬全之策是防止廠裡的知情人出於某種目的,用一張郵票來毀掉一座工廠。江書記罵他在說白話,他要林茂如實向來調查的人說明情況,那邊的事他管不了,但這邊的事他可以為林茂挑擔子。

  林茂找到那兩個焦急不安的河南人,他先聲明自己可以說出真相,但他們必須保證農機廠在三年之內不會失去這家客戶的訂貨合同。河南人爽快地答應了。

  在他們說話時,鑄造廠的化鐵爐裡沖出一柱通紅的火焰,那鋼鐵般的轟鳴聲震動了整個縣城。不少人都駐足仁望,並問身邊的人,這死廠怎麼又活了過來。

  林茂對河南來的調查人員說,那個處長藉口重新審查合同,索賄五萬元。河南人滿意地走後,林茂親自找到繡書,開口就要她為廠裡幫個忙。他只說此事關係到廠裡的生死存亡,繡書答應後,他才問她的客人中有沒有李大華。繡書說有,她一開始就向張彪說清楚了,但張彪為什麼沒有罰李大華的款她就不知道了。繡書臨走時說她還以為林茂要問江書記問過的同樣問題,那她可不能說。有人暗地裡傳話給她,他們安全她就沒事,他們有事她就不安全。

  林茂想起軟禁馬鐵牛的那些人,就知道繡書所言不假,林茂說他不會問那些與自己不相干的問題。林茂後來又找到了張彪,也是沒費什麼周折就搞清了是何友諒在意圖替李大華說情開脫。跑了一圈,林茂才回頭找李大華,開門見山地問送給客戶五萬塊錢的消息,是不是他洩漏出去的。李大華起初想否認,林茂將一隻茶杯砸碎在他的腳前,並罵了一句王八蛋。李大華嚇得鼻子都酸了,眼淚一流,全部實情也都說了出來。

  林茂沒有馬上找何友諒對質,他安排廠裡的工人日夜加班幹了一星期。連同先前的一起湊了四車貨,讓李大華親自押著送往河南,他擔心這顆定時炸彈遲早會爆炸,想儘量搶先多交些貨。客戶反應之快還是讓他始料不及,李大華從河南打來電話,說供應處的所有人都不願見他們,並且異口同聲地說,有合同也沒有用,他們不會再收農機廠的一件貨了。林茂給來調查的那兩個人打電話要他們兌現先前的保證,他們卻不認帳,還說中央早就有文件行政部門不能干涉企業的經營活動。

  林茂正要動身去河南,從重慶傳來消息,那邊客戶也將與農機廠簽訂的合同廢除。

  河南、重慶兩地的合同占全廠訂貨量的三分之二,失去他們,農機廠實際上就到了關門的地步。

  林茂不明白重慶那邊為什麼也要趁火打劫,他覺得他們沒理由這樣做。到了這地步,林茂因為有了自己的獨立的公司和年輕美貌的雅妹沒有任何條件地做了自己的情人的快樂幾乎不存在了。連雅妹約他幽會他都推掉了。林茂故意叫何友諒馬上去河南,指揮李大華將那裡的事辦好,自己則坐飛機飛到重慶,準備瞭解情況做那亡羊補牢的事。

  重慶那邊管事的人是胡廠長,林茂過去到過他的家,走起來是輕車熟路。他一進門就看見胡廠長一家人都戴著黑紗,牆上還掛著一個男人的遺像。胡廠長不在家,但他的愛人孩子都不理林茂,他尷尬地站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家裡誰去世了?」

  這一問不打緊,胡廠長的兒子氣衝衝地說:「你給我滾出去,是你害死了我三爺!」

  林茂一下子懵了,覺得這話一點來由也沒有。他看了看那幅遺像,覺得有些面熟。同行的小董在背後提醒了一句,說這幅死人像很像那次到廠裡去的四川的胡廠長。這一說讓林茂越看越像,同時也感覺到一些名堂了。他對胡廠長的愛人說,自己來得倉促,什麼也沒帶,只有向死者鞠三個躬。說著他真的彎了三下腰,然後將一隻包著五千元現金的紅包放在遺像下面的桌子上。胡廠長的愛人這才緩過氣來,給了林茂點好顏色。並將內情說了出來。原來這個死了的胡廠長是她丈夫的親叔叔,她丈夫的父母死得早從十歲開始就全靠比自己只大五歲的叔叔撫養,為了讓他上大學叔叔什麼事都幹過,為了得到別人的五元錢,叔叔還打賭吃過別人的屎。她丈夫當了廠長後給了一些產品,讓叔叔自己在家鄉辦了一座小廠。誰知好人壽短,今年初叔叔被檢查出癌症,家裡人想讓他死前到處玩玩,誰知在經過林茂那兒時,因受到冷落,吃住條件太差,受了風寒弄得病情加重,還沒上黃山就被迫返回,躺了幾個月,前幾天剛剛去世。胡廠長的愛人沒有再往下說,林茂心裡全明白了:胡廠長這是在恨自己。他出門時仰天長歎了一聲。

  林茂說:「這是老天爺要滅我們,不然哪能會因這麼小的事而葬送農機廠哩。」

  小董跟在身後說:「那女人心有些軟,看來可以打開缺口。」

  林茂說:「我是不抱幻想,如果是因公事得罪了他們還可以商量,可這是私事傷他們的心,他們不會輕饒我們的。」

  小董說:「紅包可是被收下了。」

  林茂說:「我可以打賭,晚上就會有人還回來。」

  林茂將一切都預料准了。晚上胡廠長的兒子果然將紅包送到賓館,還氣鼓鼓地甩下一句話說,農機廠連幾個客人都招待不起,就是垮掉十次也沒人同情,林茂有氣也不敢在這十幾歲的毛孩子面前出。

  何友諒和李大華打來電話,說那邊一點進展也沒有。林茂不得不盼望出現奇跡,但胡廠長堅決不見他們。捱到第四天,林茂碰見湖南的一個姓塗的廠長,他們是在訂貨會上認識的。塗廠長是胡廠長打電話叫來的,他們已簽好了一份合同。塗廠長他們生產的產品同林茂的農機廠出的貨物是一樣的。塗廠長這一談林茂才徹底失望了。塗廠長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搶了林茂的飯碗,就找了一家酒店請林茂喝酒。席間說起來,林茂才知道胡廠長的叔叔先去的張家界。是塗廠長接待的。幸虧他的辦公室主任得力,幾句話就套出了其中的厲害關係,所以他們各方面照顧非常細緻,四天時間就花了八千多塊錢。塗廠長很客氣地分了十萬塊錢的合同給林茂,林茂心裡萬分難受,但又不能不接受。分手時,塗廠長說了一句,過去訂貨會上搞競爭,自己總是輸給林茂,沒想到這回揀了一個大便宜。林茂突然冒出一句,說這都怪姓何的狗雜種!

  32

  何友諒比林茂晚回廠幾天,他從那輛原封沒動的貨車上跳下來時,廠裡的人都有些不敢認,整個人的裝扮簡直成了個要飯的。何友諒說自己在河南就是扮演了一個要飯的角色。他趕去時,對方也像對待李大華一樣避瘟神般避著他。何友諒只差沒有給人磕頭,最後仍沒有效果,他有些火,不管三七二十一,從車上卸下一塊油布,就在客戶的辦公樓外搭了一座棚子,並放出話,合同糾紛不解決,他不回去,這些車與車上的貨也不拉回去。僵持了幾天,見還沒有動靜,他又加了一碼說今天晚上以前還不理睬,他就將這些貨全部拉省紀委去。那天下午終於有人出面接待了何友諒,談判的結果是對方收下三車貨。退回一車,合同的事以後再說。何友諒見好就收,將三車貨卸了,拿上轉帳支票就往回趕。

  林茂對何友諒沒說一句慰問的話,反而一連幾次在只有他倆的場合裡說何友諒這是自作自受。何友諒從來不接林茂的這個話茬兒。

  工廠的生產形勢眼見著一天天往下跌。四個車間主任天天都在辦公室裡吵,希望廠裡早點拿出方案,幹、脆讓一部分工人暫時放假。林茂強撐了一個月,最後不得不宣佈廠裡百分之四十的工人暫時放三個月的假,放假的工人每月發六十塊錢生活費。

  何友諒對林茂語言挑釁的忍讓源於自己內心的愧疚。他對河南客戶索賄行為的檢舉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早就選准了這個目標而一直在耐心等待機會。何友諒反復核算過,一旦失去河南客戶,農機廠雖然會陷入困境,但不會垮臺只是會由縣裡的企業利稅第三名的位置掉到勉強保持盈虧平衡的狀態。他絕對不想因為自己與林茂的明爭暗鬥而讓農機廠垮掉,這是他心中的原則,他只想在農機廠的生產降到零點時,自己能再次逮住一個機會,重新讓農機廠振興起來,他從骨子裡瞧不起林茂,無論是人品還是能力,何友諒總覺得自己比林茂強。因為是妻弟,何友諒對林茂別的行為只是知而不問,他只想將林茂攆下臺,由自己取而代之,而且也只有他才能使農機廠得以進一步發展。何友諒沒想到自己的計劃正順利進行時,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重慶客戶的三板斧,一下子就將農機廠砸癱瘓了。

  林青一天比一天忙。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