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寂寞歌唱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林奇感到情況不妙,趕忙騎上三輪車往盧發金家裡跑。盧發金家裡早就哭成了一團,門卻是關得死死的,外面的人一個也進不去。林奇從人群後面擠到門前,大喊了幾聲。盧發金的妻子聽見林奇的聲音,哭得更厲害了,甚至還說不想活了。林奇感到問題嚴重,就讓人趕緊到廠裡去將何友諒找來。何友諒來後,同林奇一起勸了半天,盧發金的妻子才將門打開讓林奇和何友諒進去。他們見屋內的地上擺著刀、繩子和老鼠藥,不禁嚇了一跳,也不管什麼了,一下子就將那些東西都收起來。

  林奇要何友諒表個態,讓他們覺得生活有個著落,何友諒不肯表態,說自己當不了林茂的家。林奇將他「熊」了一頓,要他儘管說好聽的,將來林茂不認帳自己去同林茂理論。何友諒也沒說得太離譜,他要盧發金的妻子放心,只要廠裡不倒閉,盧發金雖不在家,廠裡仍會負擔她全家人的生活費。盧發金的妻子又提出要廠裡出面將盧發金保出來。何友諒又為難起來,但林奇還是要他答應,先將難關度過去再說。兩個人費盡了心機,總算讓盧家的情緒平緩了一些。出門前,林奇將這些時掙的一百五十塊錢塞給何友諒,要他以廠裡的名義送給盧家。

  從盧家出來,正好碰上廠裡下班的人群,大家故意高聲說,盧發金偷一萬幾千塊錢算什麼,隨便抓個廠長,哪一個也能搜出個十萬八萬來。他們裝著沒看見林奇和何友諒,說得林奇抬不起頭來。

  半路上,林奇聽到一個同行說,剛剛抓了盧發金的張彪,一回到公安局自己也被抓了起來。同時被抓的還有公安局的另外兩個人。大家都對此感到意外。林奇也有些意外,他沒想到江書記真的將自己的話聽進去了,這樣,下一個就該輪到大馬。

  林奇剛才在路上看見了大馬,大馬扛著一隻大掃帚在路邊的樹蔭下往縣城中心的十字街方向走。林奇將三輪車一拐,朝著大馬走的方向追去。

  大馬正在街邊清掃那些小吃攤昨晚留下的丟棄物。有幾個人站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同他說著張彪被抓的事。大馬一點也不高興,故意用力將地上的垃圾一下一下地掃出老遠。在遠處的一棵冬青樹下,站著兩個警察。鑄造廠的工人輪流值班,清掃這一截街道。今天是大馬,明天就該林青了。大馬不緊不慢地揮動著掃帚,半個小時後,他將垃圾掃成一堆,然後招手將不遠處的一輛垃圾車叫過來。

  垃圾車將地上的垃圾都拉走了,大馬還是站在原地,用眼睛盯著那兩個向自己走來的警察。

  林奇看著那兩個警察將一張拘留證遞給大馬看了一下,又給了一支筆,讓大馬在上面簽個字。大馬一句話也沒說,兩名警察一前一後地將他夾在中間,在眾目睽睽之下,往公安局走去。許多人在離開一丈遠的地方跟著,人群像滾雪球一樣越聚越多,不時地有人高聲喊叫,要大馬再將這兩名警察揍一頓,不要俯首就擒。大馬一直沒有反應,直到要進公安局的大門時,他才回轉身來,左手伸出一個指頭,右手伸出三個指頭,兩臂伸向空中。

  「三比一!我們還是贏家!」

  大馬消失後,人群好久不肯散去。

  林奇忽然覺得是自己出賣了大馬。他繞到大馬家裡看了看。大馬的家人還算平靜,他們說大馬早就作好準備,打算去蹲監牢的,他不願牽連別人,將一切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真正出人意料的是,只給了大馬五天的行政拘留處分,他們開始還以為這一回最少要判個兩年徒刑。

  徐子能從一旁鑽出來,說是代表廠裡對大馬的家人表示慰問。大馬的家人不肯領情,說鑄造廠早完蛋了,現在只剩下一個丐幫,而徐子能不配當丐幫的頭頭。徐子能說自己早晚也要加入丐幫。有人馬上反問他是不是還想貪污別人討飯討到的錢。徐子能有些厚顏地回答,說自己是清白無辜的,不然檢察院就不會放人。大家紛紛說,如果他是清白的,那我們就是肮髒的,反正同徐子能不是一類。

  徐子能有些沒趣,他看見林奇也在一旁,就借機離開人群走過來。

  「你怎麼來了!」

  「看看大馬家裡人。」

  「他這是自討苦吃。」

  「假如你這個廠長幹得再好一點,就不至於出現這種事。你也得好好反省一下,為什麼大家現在對你這麼反感。」

  「這事真是沒有什麼好反省的,廠長的下場都是這樣,現在是我,將來可能就是林茂了。我聽說你幾年沒到廠裡去了,這原因我猜得到,你是怕工人將對林茂的白眼瞪給了你。」

  「你這樣不思悔過,遲早還會要出事的!」

  林奇有些勉強地撐著說了這句話後,往旁邊跨了一步。然後向圍在大馬家門口的人群走去。大馬的妻子將林奇請到屋裡,林奇剛一坐下,就發現電視機櫃裡什麼也沒有。他以為是電視機壞了,問起來才知道是賣了。大馬的妻子年初病了一場,在醫院裡躺了一個多月,賣彩電就是為了付住院費。電視機櫃後面的牆上,貼著大馬和妻子獲得的二十多張勞動模範和先進生產者的獎狀。他忍不住問大馬的妻子,有何要求沒有,他可以幫忙向江書記轉達。大馬的妻子想也不想就要林奇告訴江書記,大家都很感謝他只讓抓大馬一人。林奇聽出這話的意思是反的,他想了想後,告訴大馬的妻子,這主意是他向江書記建議的。他將自己的想法對大馬的妻子說了,他說如果不這樣,要鬧出了大的亂子,吃大虧的還是普通工人。大馬的妻子好半天沒說話,最後終於吸口氣,說大馬這人就愛逞英雄,林奇的建議倒真是成全了他。

  大馬一家人沒有生林奇的氣,讓林奇心裡踏實了許多。

  中午回家時,他聽說林茂打了電話回來,說那邊的情況不太順,可能要多呆一些時間。林茂已經知道盧發金的事了,他要林奇別再管廠裡的事,現在人和人之間的關係複雜,不比以前,搞不好就會掉進陷阱裡爬不起來。林奇真想立即打電話將林茂駕一頓,但林茂沒有留下在河南的電話號碼。手提電話又關了機,只能聽見電腦小姐那字正腔圓卻沒有絲毫感情的提示聲。

  林奇趁屋裡的人不注意時,一個人又爬到樓頂上去。趙文已經給葡萄澆過水,他瞅著葡萄藤的根部;在烈日底下曬了好久。

  下午他沒有出去,齊梅芳以為他不舒服,幾次想摸他的額頭,都被他用手擋了回去。齊梅芳不知他為什麼愁眉不展,就打電話給何友諒與林青,要他們今天無論如何將跑跑送過來。唯有跑跑這粒開心藥可以立竿見影地治好林奇的憂愁病。

  跑跑一來,滿屋的東西立刻就活了起來。林奇果然馬上咧開大嘴沖著跑跑笑個不停。

  齊梅芳借機將趙文拉進房裡,問他們倆口子到底是怎麼想的,結婚都五六年了,還不想要個孩子。齊梅芳說他倆也不會打算盤,趁現在自己與林奇還能動,將孩子生下來,照料的事可以完全不用他倆操心,可越往後去,自己和林奇的年紀越大,身體越差,到那時再添孩子,可就得靠自己辛苦了。趙文開始不說話,等到眼淚漫出來時,才說,這事由不得她,她是想要個孩子。齊梅芳聽出這話有問題,又不敢大聲張,怕林奇聽見了又不高興,就忍著沒有往下問。

  林奇的情緒好了一些,吃完晚飯他又上街了。

  按照慣例,他先到林青的小吃攤上轉了轉,因為有何友諒幫忙,沒有什麼事可以讓他插手的。得了空,他問廠裡的情況怎麼樣,何友諒說有些話本不想說,但不說又不行。他告訴林奇,工人們說車間主任搞小金庫,是完全因為上行下效,跟著林茂學的,八達公司就是林茂的小金庫,從性質上講都一樣,不同的只是表面,一個有合法外衣,一個沒有。何友諒將前兩天八達公司賣一批金屬材料給廠裡,價格比市場上高百分之十的情況對林奇說了。林奇不理解這錯在哪裡,因為任何公司做生意都會在轉手時加價的。何友諒說他也不知道錯在哪裡,但大家都懷疑,畢竟林茂是這兩方的負責人,沒有什麼特殊好處他何苦要這樣做。

  正說著,街那頭突然喧嘩起來,不少人將髒水往街上潑,林奇探頭一望,幾個檢察院的人帶著徐子能正慢慢走過來。鑄造廠的人都在罵,說徐子能終於也成了二進宮。徐子能只穿著汗衫,儘管有一件襯衣搭在手腕上,大家還是看見了那只掙亮的手銬。

  徐子能看見了林奇,暗淡的眼光忽然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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